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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慈居”——这罪恶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极度疯狂的幻想中了。
一个又一个侦讯方案正在执行。新的行动计划又在制订。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开缺口,无限地扩大战果,把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行动特务早已倾巢出动,侦讯科又忙着策划一场最重大的审讯。甚至连电讯室的呼号和击打电键的响声,也一反过去那种拖沓的调子,变得十分急促了。
此时此地,似乎只有掌握着全部阴谋的、三楼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主宰,才勉强保持住得意中的冷静。
大量的卷宗,在徐鹏飞的手里,瞬息间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着“如拟执行”的最急件,立刻被送往楼下各科室。最后,剩在黑漆办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叠夜间审讯的参考材料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鹏飞抬起那往常罕见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脸,把笔丢下了。手边的材料,连同刚才甫志高详谈到的各项细节,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审讯意图,和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刻,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靠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将交锋的对手,逼他交出地下党的全部秘密呢?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徐鹏飞取过话筒,听得出是沈养斋高亢的笑声。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时势,谍报工作史要写下新的一页了!哪里见过,一夜之间,就抓到五个……五个共产党!我敢担保,只要姓许的一开口,那就不是五个,而是五十,五百!哈哈……”
“是养斋吗?你讲什么?”徐鹏飞眉头一皱,明知故问。“自由世界都快轰动了,还瞒着我!你把全市军、警、宪、特全部行动人员都集中起来,二处对外的电话都停了嘛!哈哈哈……刚才特别顾问还专门问我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哈……”
徐鹏飞正要插问,在一阵震耳的笑声后,沈养斋已经把电话挂了。
沈养斋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多言和乐观起来。他的祝贺,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徐鹏飞。虽然他绝口未提及特别顾问讲话的内容,但话里显然包含着顾问的关切之意。一天之内,黎纪纲和郑克昌的情报早就过时了,陈松林的脱钩就是明证。侥幸到手的甫志高,已经代替了他们的作用。而现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对许云峰和成岗的审讯上。今夜里,只要打开他们的口,地下党的全部组织就会完全暴露在他强大的行动人员面前!也许,再过几小时,就会像老朋友所说,到手的不仅是五个……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学潮将会完全消失,而且这个胜利可能扩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扩大到指挥地下党活动的中共高级机关,在他久经风险的历史上,添上最荣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惊诧、焦急和不安,美国顾问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尽快向他报告。在报告的时候,应当提出有足够分量的材料。然而,这一切仍然决定在今夜的行动上。结果是否能如愿以偿呢?对方是否会轻易地把胜利的花朵送给他呢?对这一点,他没有十分把握,他得尽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还提到一个姓李的人,可是对这个人却一点线索也没有,甫志高只不过是听别人谈到过他而已。“许云峰,成岗,只要有一个开口就好。”徐鹏飞暗自说着,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复介绍的成岗的材料。发现《挺进报》,这是非常重大的新线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只供出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而不知道成岗现在是《挺进报》的负责人。也许,成岗是另一个系统的,早已离开了许云峰的领导?对,完全可能。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岗办《挺进报》的缘故。也许《挺进报》属于更机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领导。那就是说,从年轻的成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条线,牵向地下党的核心!
“你看看这两份材料。”徐鹏飞从厚厚的卷宗中,捡出了两页,递给早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聆听最后指示的朱介。“我手上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在决定委以审讯重任之前,徐鹏飞分外踌躇,因为偶一失慎,便会使即将到手的胜利变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地审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当然是这一份,处座早已指示,许云峰是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我们揭开整个秘密的关键人物。”
“那么?这一份,成岗怎么样?”
“一个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虑地断言:“神秘人物。”
“为什么?”徐鹏飞猛然追问一句:“你判断的根据?”“甫志高说得很清楚,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可是现在呢?我们却从成岗家里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徐鹏飞沉着脸说。
“处座,我认为:第一,成岗过去作交通,那是许云峰领导的;第二,成岗现在主办《挺进报》,那又是属于地下党另一个部分,应该是绝密系统的……也许他和甫志高说的那个不明身分的姓李的人,有某种联系也未可知。”“如果许云峰不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领导——那么,成岗还该是他的手下。”徐鹏飞心里突然又出现了更新的想法,许云峰,已经抓到手的许云峰,为什么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别人说漏网的鱼是最大的,徐鹏飞却渴望自己手中的更大。因此,他不愿设想那无影无踪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为了避免无从捕捉的麻烦,他想暂时压住这条线索不必上报。但他对于朱介老练的判断,还是感到满意。直到此刻,他才将审讯成岗的书面计划交给朱介,但他还再次提醒:“你的对手年轻气盛,第一个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风。”
“报告处长!”电报员跨进办公室,双手呈上一份电报。“南京急电。”
徐鹏飞瞥了一下电报,粗浓的黑眉明显地聚合拢来。审讯还没有开始,就拍来催促的电报,他不满地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裤袋,跨出了办公室。
随着徐鹏飞的出现,整座侦讯大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部属,正以景仰的、谄谀的种种神情迎接着他。徐鹏飞对于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满足,渐渐露出一丝稀有的浅笑,但迅速地收敛住了。和往常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故意迟缓了巡视的步伐,毫无表情地从纷乱的目光中穿过。
侦讯室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令人满意地准确执行了的,这使得本来多少还有点担心的徐鹏飞渐渐放开了心怀。透过苍茫的暮色,徐鹏飞靠近窗口凝望着夜景,点点***点缀着对面的山城。从今以后,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双手,像要把整座城市挟持在他罪恶的铁臂之中。
回过头,徐鹏飞看了看侦讯室正中高耸的审讯台,便矜持地缓步走向审讯台后的巨大沙发转椅。坐定以后,他望望空旷无人的房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他烦躁地把转椅转了个方向,重新面对着窗外的***。审讯就要开始,和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立刻要见面,他希望侥幸,却又感到怯惧,怀着可恼的担心。
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踡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
一个步履从容的人,出现在侦讯室里,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扫过全室。
徐鹏飞侧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只斜眼望了望来人的镇定神情:高高的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钢铁似的眼神而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冷淡的嘲笑。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魏吉伯,轻脚轻手走到徐鹏飞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着:“这就是有名的许云峰!”
徐鹏飞暗自吃了一惊,像突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派使他感到棘手。他尽力排除涌向心头的杂念,盘算着:“对付这样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颗镇定的心!”他霍然转过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
徐鹏飞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立刻大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被捕吗?嗯?”
对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缓缓地移向窗外山城的***。“我们知道你的一切!”徐鹏飞猛然旋动转椅,挺直身体正对着对方。“你是重庆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许云峰。”
肩章上金星在闪亮。许云峰知道,面对着的就是西南地区的特务头子。从他那貌似骄横却又目光不定的神情里,从他面似从容却又紧握两拳的动作里,许云峰看出对方内心的空虚和渺茫。
“何必虚张声势。”许云峰像在嘲讽,又像在挑引外强中干的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徐鹏飞陡然被这意外的镇静场面惊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对着面前这位平静中带着威严的人,口里不禁吐出几个毫无准备的字:“你,你请坐……”
许云峰慢慢地判断着对手。这是一场秘密审讯,可是面前这个特务头子,他不愿摘掉暴露身分的少将肩章,摆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势。这种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满脑子自我表现的欲望和贪图侥幸的念头,他的阶级本能顽固地迫使他表现自己的愚蠢,使他急于暴露已经获得的材料。许云峰坦然坐着,他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段。
徐鹏飞额角上的青筋抽缩着,脸上装出勉强的冷笑。他伸手抓过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这里的几百份材料,统统和你有关。许云峰,民国二十七年潜来重庆,社会职业经常变换……”他揭开卷宗的封面,随手翻过几页,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种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随便念几段给他听听。”
魏吉伯毫无表情地读了起来。
“渝匪字第27018号。据密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电力公司胡世合事件,奸匪负责人许某曾多次潜入该公司煽动暴乱……”
“渝匪字40034号。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据大渡口钢铁厂稽查组报告,‘三·二三’风潮中,经常发现一化名老杨者,据查特征与前记载之许某完全相同,混入该厂指挥……”“渝匪字……现查明,许某原系国防部兵工署长江兵工总厂工人,抗战初期即系共产党之……”
许云峰迎着敌特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在重庆工作多年,敌人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情报,丝毫也不奇怪。他仍旧凛然不动地静坐着,不时看看窗外的山城夜色。
徐鹏飞马上从另一夹卷宗里,抽出一张褪了色的相片,递到许云峰面前。那是一张照得模糊不清的侧面相片,有点象许云峰,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偷拍下来的。徐鹏飞淡然地说:“记得吗?三年以前,你到曾家岩五十号,你们的周公馆去,那时候你就给我们留下了这张纪念品。哪想到三年后的今天,还能把这张照片,给你本人看咧!”
许云峰当然记得,那时他刚从延安回来,到中共中央南方局请示工作。南方局的地址是在偏僻的曾家岩江边,因为周恩来同志曾住在那里,所以人们称曾家岩五十号为“周公馆”。那地方和特务头子戴笠的住处邻近,去来只有一条独路。而且,就在南方局的同一座院子里,甚至在二楼上,就住着专门进行监视、偷听活动的特务。在收发室对面暗中摄下一张相片,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半天之内,敌特就能把这一切材料整理集中拢来,倒是值得警惕的事。
“我看你对这些材料,很难否认了。”
徐鹏飞用卖弄的口吻,征求对方的意见。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的回答,竟猝不及防地毁去了他预想的效果。“单凭这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在百万人口的山城中,你们找不到我!类似的材料,今后也休想找到任何革命者,老实说,如果没有叛徒,我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你的话很对。”徐鹏飞像从许云峰的话里抓住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又有了信心。“你们的甫志高‘同志’,现在是我的助手了。从他手上,我们不仅掌握了你全部材料,而且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人!”
“可惜叛徒也会告诉你,旁的人你已经抓不到了。”许云峰神色自若地说:“否则,就不能解释你们为什么抛开叛徒,而对我许云峰发生了这样特殊的兴趣。我老实告诉你,尽管许云峰掌握着你渴望知道的一切材料,却只能给你加添烦恼!”
徐鹏飞隐隐地感到自己抛出的材料太多了,而且这些刀子,看来一点也没有戳中对方的要害。怎样才能动摇他的意志呢?他想发怒,但是,猛烈的怒火能冲开许云峰紧闭的嘴唇吗?用刑?不,只有最拙劣的傻瓜,才会妄想用毒刑拷打,来逼出这个无所畏惧的对手的口供!
徐鹏飞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确,为什么开头这一场就如此步履维艰,而且着着被动?他仿佛听到侦讯室外,有人在窃窃私议,这场审讯是成败的关键,是今后一切行动的张本。只有突破难关,才能带动全局,他绝对不能失败!“我们对你,当然有很大的兴趣。”徐鹏飞脸色一变,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可是,也可以完全丧失兴趣。单凭我手上的材料,就可以——”声音拖长,而且带着威胁的暗示。他停顿了片刻,忽然又急转直下:“我倒是设身处地,替你着想!”
许云峰看了对方一眼,慢慢转过头去,不再回答。“你要知道,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徐鹏飞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实在无法容忍那嘲讽的神情。此刻,他确信,只有深刻而猛烈的刺激,才能压制对方,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你如果拒绝走甫志高的道路,那么,另一条道路正等着你!”
徐鹏飞猛然截住,手臂朝对面一指,随着徐鹏飞激怒的声音,强烈的灯光,立刻直射在许云峰的脸上。徐鹏飞霍然站起,在强光中走向前去。
对面墙壁上一道沉重的铁门,吱吱地向两边敞开,更强烈的灯光,从铁门外面的刑讯室猛射出来。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弥漫过来,扑进许云峰的鼻孔。
“请看吧!”徐鹏飞狞笑着,用力掀动打火机,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烟。
敞开的刑讯室里寂静无声,寒光四射,冷气袭人。冰冷的水泥磨石地面上,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脚上还钉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鲜红的血水,正从那一动也不动的肉体上往水泥地面滴落……几个胸前露出黑毛的人影,提着带血的皮鞭,把一件黄皮茄克掷向那毫无知觉的躯体,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狞笑。
惨白的灯光下,徐鹏飞用烟头指了指地上的肉体:“这个人,你也许认识?”
许云峰并不在乎敌人的威胁,但是满地鲜血却引起了他的愤怒:在这巨大的毒穴里,多少年来,成千上万的人,日夜受着血腥的摧残!这时,又出现了徐鹏飞的声音,像彻骨的寒流,猛然刺进他的心。
“看吧!你过去的交通员,厂长成岗!”
啊,成岗?成岗被捕了?这么说,卑劣的叛徒竟抢在前面了!
许云峰扑上前去,从血泊中,把血肉模糊的成岗,紧紧抱在怀里。他轻轻扶起成岗低垂的头,凝视着那失去知觉的面孔,拨开那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擦掉苍白面颊上的鲜血。一阵心如刀割的绞痛,顿时使许云峰热泪盈眶……“太残酷了吧?看着自己人身受毒刑,你能无动于衷?”许云峰再次擦去成岗脸上涌流的鲜血,愤然抬起头来,怒火燃烧,瞪着这群卑劣的野兽。可是,瞧着徐鹏飞那挑战的神气,他立刻又冷静下来。在敌人的毒穴里,他怎能用廉价的感情冲动,来代替斗争,而这种失去冷静的冲动,正是敌人期待着的。于是他把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徐鹏飞,却一言不发。徐鹏飞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缄默,他要极力保持住那种沉重而恐怖的,令对方心痛难忍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
听到这里,许云峰脸上的激怒之情,渐渐转为轻蔑的冷笑。徐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烟一丢:“你笑什么?你,你怎么不讲话?”
“我笑你们……”许云峰紧紧抱住昏厥中的成岗,说道:“本来,我们共产主义者和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民革命的胜利,是要千百万人的牺牲去换取的!为了胜利而承担这种牺牲,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大的骄傲和愉快!”
“啊?”徐鹏飞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们的阶级本能,注定了你们的低能,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共产主义者的伟大情操!”
徐鹏飞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付了。
许云峰一点也不犹豫,傲然地宣布道:“告诉你们,你们从坚贞不屈的成岗身上,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除了看见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是我们党的光荣,值得我为之骄傲。”抱在怀里的成岗,似乎动了一下,许云峰立刻低下头来,摇了摇正在苏醒的战友。
“成岗……成岗!”
徐鹏飞像在绝望中猛然得计似的,又扔掉刚点燃的另一支烟,大声威胁着:
“告诉你,我手上不只一个成岗,你们的组织全部破坏了!”
“组织全部破坏了?”迷糊中的成岗猛然一惊,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挣扎,想把无力的手捏成拳头,他想……不,扫帚是挂出去了的……敌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岗急于厉声答复敌人,但是声音却那样微弱,变成了喃喃的呓语:
“党……的组织……你们……破坏不了……”
徐鹏飞冲着逐渐苏醒的成岗,猛然问道:“说!谁是你的领导?”
“党中央!”成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
许云峰把成岗抱得更紧,眼睛流露出炽热的光。“党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
徐鹏飞打断许云峰的插话,咆哮起来:“说!说你的直接领导!”
“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永远抓不着!”成岗的一只拳头,微微挥动着。
“成岗,成岗,你醒醒。”许云峰呼唤着。
是谁的声音,这样近,这样亲切。是谁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成岗吃力地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又闭上了。“成岗!”
谁的声音,这么熟……像李敬原?不,不是,这声音是……怎么像是老许?成岗挣扎着,猛然睁大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闪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幻象?流血过多出现的幻觉……他聚集起力量,凝视着,啊,他看见了老许脸上亲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岗!看清楚了吗?我是许云峰。”
“老许!”
一阵泉涌似的泪水,流出成岗的眼眶。老许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宁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老许的自由。成岗的双手紧抱着许云峰,一阵激动,又昏过去了。
徐鹏飞多疑的目光,反复观察着面前这一场早经安排的“重逢”,毕竟看出了某种可信的东西。许云峰和成岗,竟是这样的亲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友爱”?除非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单凭过去的上下级关系,会出现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识到,成岗的话里,已经泄漏了秘密,“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可是一认出许云峰,他立刻激动得失去知觉!这就是明证:许云峰可能继续领导着成岗。对,许云峰刚才不是也说:“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那么《挺进报》,难道它也是许云峰领导的吗?徐鹏飞有意挑起一场谈话,来证实他的观察。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们的组织关系,而且有实物作证。许先生,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实物?”许云峰知道,从成岗那儿能抄到的东西,只有《挺进报》。他的愤怒和信心交织在一起,大声地说:“《挺进报》是破坏不了的,不出三天,你们看吧!”
“《挺进报》?”徐鹏飞喜出望外,不禁脱口滑出《挺进报》几个字来。许云峰对《挺进报》和成岗的关系,知道得这样清楚,除非《挺进报》正是许云峰在领导。对了,甫志高也说过,他假借许云峰的名义向成岗借钱,可是立刻被识破了。这样看来,判断完全正确,成岗和许云峰一定有十分经常的秘密联系,那么,毕竟许云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鹏飞感到,这是今晚审讯以来最大的收获,许云峰正是成岗的上级,《挺进报》的领导人。这样重要的进展,应该立刻向南京报告。眼前,他必须抓紧时机,沿着已经打开的缺口,跟踪追击夺取全功。得意的脸色,明显地暴露出他的内心活动。
“你的身分,现在已经无法掩盖了。”
“你们能够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讲的更多。”
“那——不见得吧!”徐鹏飞的目光看看许云峰,又看看成岗。“你说,他是谁领导的?”
“谁领导?”敌人的神色已经暗示了答案——《挺进报》多半是他在领导。为了掩护党的组织和李敬原的安全,他决定不露声色地引导敌人作出错误的判断。许云峰扶着重伤的成岗,慢慢站立起来,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我是地下党市委委员,工运书记,你们也许还知道我和《挺进报》的关系……”
“老许!你?”
刚刚醒来的成岗,突然喊了一声。他的目光惊诧地和许云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许云峰低下头来对成岗解释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诉敌人了。”接着,她对准徐鹏飞狡猾地眼睛,沉着地说下去:“我是《挺进报》的负责人。可是叛徒,他连这点也未必知道。”
成岗猛然抓住老许宽厚的肩头,他明白,老许早就没有领导他了。《挺进报》过去是江姐,现在是李敬原直接领导的。可是为了不让敌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许有意把敌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护着组织,也保护着同志。“老许!”成岗热情地呼唤着,把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老许,”成岗的声调一时又哽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看见……小余……也被捕了……”
他不能不趁这宝贵的时机,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报告诉许云峰。“小余”两个字说得很轻,可是,老许已完全领会了。他昂然地说道:“叛徒能够出卖的,就是这几个人!”正在观察着许云峰和成岗感情变化的徐鹏飞,灵机一动,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们抓住了更重要的刘思扬!”
刘思扬是谁呢?成岗不知道。可是,许云峰知道,刘思扬是自己的同志,书店的保证人,甫志高叛变,刘思扬的被捕就难以避免了。许云峰毫无犹豫地、抱紧成岗满怀**说道:“少了几个共产党员,对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毫无影响!
没有我们,共产主义的红旗,照样会在全世界插遍!”“事已如此,激昂有什么用?”徐鹏飞用一种拥有绝对权威的语气,漫声说声。同时,他一面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对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经到手的收获。现在,成岗和许云峰之间的关系已经查清。看来一切秘密线索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许云峰身上。用什么办法才能进一步打开他们的嘴巴呢?富有镇慑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具体线索,现在已经到了施加压力,进行分化的时刻。他相信,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动摇了,另一个就容易对付了。徐鹏飞声调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应该明白,现在能掌握你们命运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为了自己,你们应当想想……我不需要你们履行任何手续,不需要任何代价,只要一纸自白书,就可以立即改变你们的处境!”
徐鹏飞摆正桌上的纸笔,避开微微带笑的许云峰,凌厉的目光突然转向成岗:“我以个人的名誉保证,只要你写自白书,我立刻释放你。”
许云峰不屑地看了敌人一眼,接着又坦然地笑着:“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讲明自己的观点。”
一句话提醒了成岗,他精神一振,竟忘却了周身的创痛,滴着鲜血,拖着脚上的铁镣,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准备好纸笔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剑一样扫过全室,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的自白书。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欢“自白书”这样的字,立刻蘸饱了墨,把笔一挥,在已经写下的几个字的前后,添上引号,变成:
我的“自白书”
几个墨迹饱满的字,布满了一整张纸。成岗的胸脯起伏着,再也无法抑制那烈火一样的感情,他率性扔开了笔,冲着敌人高声朗诵起来: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好,成岗,”许云峰大步上前,扶着成岗的肩头,满怀信心地朗声说道:
“让我们迎着胜利的曙光——看共产主义的红日出现在东方!”
徐鹏飞脸色急遽地变化着,额角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当成岗一开始朗诵时,他就完全明白分化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几次想制止成岗,但又隐忍着,始则想显示自己的气量,继则又想利用成岗的“胆大妄为”作为下一步大发雷霆的依据,但是对方竟敢一再公开挑战,这成了什么审讯?“住口!你们站在什么地方?”
许云峰和成岗并肩挺立,昂然说道:“在任何地方,我们的回答,都是一样!”
“哼,你受得了十套八套,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
“八十四套,也折损不了共产党员一根毫毛。”还是钢铁般的声调。
“这里是美国盟邦和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不是任你们嘻笑的剧场。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徐鹏飞咆哮着,猛然转向许云峰:“放聪明点,你已经不是指挥共产党员的时候,你是我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条例拘捕的罪犯,你现在已经落到我的手中!”
“我们在你手中?”许云峰忽然放声大笑,他对着瞠然木立的敌人,舒开两臂,沉着而有力地聚合拢来,像一个包围圈,把对方箍在中间:“你们早已落在人民的包围中,找不出逃脱毁灭命运的任何办法了。”
徐鹏飞勃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对付。他不能忍受这种宣判式的言论;而且,他还有更进一步,突然压服对方的办法。在他听任成岗宣读他的诗句时,就决心采取这种最后手段了。
“来人!”徐鹏飞对着应呼而至的刽子手把手一挥:“叫行刑队马上准备!”
徐鹏飞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我给你们最后三分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交出组织,或者,马上处决!”
从容的许云峰和刚强的成岗,互相靠在一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在这诀别的时刻,信赖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着庄严神圣的感情。他们的心情分外平静。能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党的组织,保卫战斗中的无数同志,他们衷心欢畅,满怀胜利的信心去面对死亡。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整座阴森的魔窟,只有表上的秒针,嗒嗒地响……“还有一分钟!”
嗒嗒嗒嗒,秒针慢慢响着,对徐鹏飞来说,最后的一分钟似乎分外的长。
“你们到底交不交组织?”
“不!”成岗怒吼着:“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壮志不屈!”
许云峰的声音分外平静,但是狠狠地刺进徐鹏飞的心脏:“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来人!”徐鹏飞冒着凶光的眼睛,直视着许云峰。“把成岗带出去!”
几个暴戾的刽子手冲进门来,抓住成岗。
“放开!我自己会走!”成岗猛喝了一声,转过头,对着许云峰朗声说道:“老许,我先走一步。”说完便拖着沉重的铁镣,昂然走过徐鹏飞面前,径直朝门外走去。
徐鹏飞看见遍体鳞伤的成岗,昂然走过,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随即把手一招:“等一等。”回头又盯着许云峰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已经说过了。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徐鹏飞脚一顿,大喝一声:“带走!”
铁镣当啷地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拥走了成岗。
徐鹏飞望着许云峰凛然不可侵犯的脸,迟疑了一下,猛然回头狂喊道:
“下午审过的那几个,同时处决!”
又一阵残暴的脚步声,震动着魔窟,渐渐近了,就在窗前经过。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徐鹏飞狞笑着说:“这就是刘思扬和他的未婚妻的下场!”
激荡人心的声浪,使许云峰心底涌出一阵阵强烈的**,他又听见成岗和小余的声音,洪亮地交织在一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人民革命胜利万岁!”
“…………”
窗外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
“永别了,战友们!”许云峰的眼睛潮湿了,脸上浮现出庄严而肃穆的微笑。
“你,你还敢笑?”徐鹏飞看了看许云峰不可理解的表情,突然暴怒起来:
“我立刻把你枪毙……”
“请吧!”许云峰庄严地无所畏惧地迎上前去。死有重于泰山,他心里充满了对宁死不屈的战友们的尊敬,也充满了对束手无策的敌人的蔑视。
“不,不!”徐鹏飞连连退让了几步,但立刻又稳住脚步,进而逼到许云峰面前。
“我要当着你的面枪毙他们!偏把你留下,关进集中营去。我要甫志高向所有的政治犯宣布:是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徐鹏飞狞笑着,疯狂地吼叫着:“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暴怒的政治犯,如何卡断你的喉管,我要亲眼看见你无法洗清身上的污点,惨死在你自己的同志手中!”许云峰昂着头,瞟了徐鹏飞一眼,鄙夷地高声说:“如果你敢把叛徒和我同时送进集中营,你立刻可以看到恰恰和你的妄想相反的结果。”
“什么?”徐鹏飞一惊,但马上就疯狂地冲向窗口,怪叫了一声:
“开枪!”
枪声刺耳地响了,在魔窟里久久地回响着。远处,山城稀疏的***在漆黑的夜里闪烁不定。
徐鹏飞带着绝望和幻灭的心情,听着窗外的枪声,觉得是那样无力和空洞,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