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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称晋地为表里山河,今日一见,山河相依,自成体系,果然不差!”“大河向西,渔舟唱晚,我也不意此地竟有如此盛景!”
深秋之际,晚霞怡人,雁门郡卤城南面的一条大河北侧,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繁峙县境内的滹沱河畔,正有两位郡中贵人勒马于一处山坡上,侧身观景,心生感慨。而二人身后的坡下,虽然侍立着数十随员、仆从,甚至还有七八个年轻士子,却都一言不发,静待坡上那两人而已。
没错,首先说话的那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雁门太守、本郡府君郭缊了,而后来讲话的年轻人,则正是撸倒过一任雁门太守,后来又火烧弹汗、名震北疆的公孙珣了。
话说,人家太守郭缊此番乃是以郡守的身份行县到卤城的,而公孙珣却是不折不扣的私人出行……呃,他是奉母命与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礼佛的,或者说游玩的。
要知道,公孙大娘难得出趟远门,所以在雁门盘桓期间,什么盐池、煤坑,什么黄河、太行,什么马邑、武州,能去的都去了,但步入深秋,她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动身返回了辽西。不过这位离开之前,曾专门要求公孙珣与自己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找什么大孚灵鹫寺,说是那地方求子很灵验云云的。
经过白马寺那一遭,公孙珣当然对和尚没什么感觉,刚刚成婚才二十一的他也对子嗣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毕竟是母命嘛!而且雁门最近局势稳定,又值新婚燕尔,夫妻和谐,那陪老婆走一遭也没什么。
然后途径卤城之时,既然相遇,那郭缊便主动邀请公孙珣参与他的行县活动,而说是行县,其实也就是在这城外的滹沱河畔,召集本县的青年才俊陪他秋游,顺便做些考察,以方便进行一年一度的孝廉选拔而已。
雁门最近一直平安,如此经典的文教活动进行的当然也很顺利……只不过,正准备返回卤城之际,这为首的两位贵人却忽然来了兴致,突然要上坡观一观滹沱河的晚景,这才有了这么一幕。
“文琪是在说笑吗?”郭缊听到对方话后不由捋须而笑。“且不说这河中哪里有什么渔舟,便是这滹沱河水,也终究还是要向东的。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一路向西的河水?只不过是河对岸的五台山地势险峻,这滹沱河方才被暂时迫向西而已,等入了我乡中太原郡境内,它便改道为东,经河北一路入海而去了……”
“这我倒是知道。”一旁的公孙珣实在懒得与对方争辩什么向东向西,只是敷衍着连连点头而已。“河北那边的滹沱河可比这晋地的滹沱有名的多,我当日往返辽西与洛阳,也是多次路过的。”
“是啊。”郭缊闻言不由感慨。“其实说到美景,我还是觉得我家乡太原郡的滹沱河段最美,可是架不住人家河北的滹沱河段有着光武的神异,名载史册……比不过的!”
公孙珣听到此言却也不由失笑:“郭公这话倒是实在,不说别的,那地方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可是首屈一指的……对了,府君要不要尝一尝,等晚间回到卤城,我亲手与你做一碗麦饭,或许也可称之为‘公孙麦饭’吧?”
郭缊闻言不禁握住缰绳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引得坡下的众多侍从不明所以。
话说,所谓的‘公孙麦饭’,其实是公孙珣拿滹沱河的一个历史典故开了个玩笑而已,而这个典故正是跟刚刚郭缊所言的‘光武神异’有关。
想当年,光武帝刘秀刚刚来到河北,身边就十几个人,而趁乱起势的河北本地豪强还悬赏十万户要他的脑袋……不得已之下,刘秀只好发挥老刘家最擅长的跑路技能,一路从赵国往南逃。
等逃到饶阳城北的无蒌亭的时候,真的是又冻又饿,困厄到了极点,眼看着啥啥都没有了。这时候,云台廿八将之一,后来被称之为大树将军的冯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几把豆子,给光武帝一个人偷偷做了一碗豆粥,后者喝完后整个人都舒坦了……由于冯异字公孙,所以刘秀第二天就跟人讲:“哎呀,你们不知道,昨天得了一碗‘公孙豆粥’,喝的我真舒坦!”
然后呢?然后只有刘秀一个人喝舒坦了是没用的,十几个人饿的不行,只能跑到绕阳城找粮食,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一网打尽!不得已,一行人又如同野狗一般往南逃,而等来到滹沱河畔的时候,恰好又遇上了冬日间的冻雨,所有人又累又饿又冷……而就在光武帝跑到路边的破房子里光着膀子烤衣服时候,冯异冯公孙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了一把野菜和一把麦子,就借着这个火堆,又给光武帝又做了一碗‘公孙麦饭’!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吃完这碗麦饭以后的刘秀估计是有力气开挂了,反正后来就如郭缊所言的那样,各种‘光武神异’了,什么派人去看的时候还没结冰,可走到滹沱河边上的时候却偏偏就已经结冰能过人了,然后过河到了信都城下,信都太守任光居然开城相迎,纳头便拜,举郡而投……再然后就是两年扫平河北的戏码之类之类的了。
等到了后来,光武帝只要一想起冯异,就天天跟人讲,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滹沱河畔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
这里多扯一句淡,冯异绰号‘大树将军’,是因为他从不争抢功劳,其他人战后争功时他就喜欢坐在一个大树下面发呆……然而仔细想想,就凭这‘公孙麦饭’和‘公孙豆粥’,他哪里还需要跟谁谁谁争功劳啊?!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现在与郭缊说这种话,虽然只是就着滹沱河这个地方拿大树将军的字和自己的姓开一句玩笑,但也未尝没有与郭缊尽释前嫌,结交一二的味道……
毕竟嘛,相对于二人的官位来讲,他和郭缊其实都显得很年轻,仕途上的可能性都还是挺广阔的。再加上双方现在又没了利益冲突,甚至反而合作的很好,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患难之交’呢?这样的话,日后相见也可以来一句‘滹沱河畔的故人’之类的,提高一下格调嘛。
郭缊当然也不是傻子,笑完之后他也是当即颔首:“之前北疆崩坏,雁门废顿,全靠文琪全力助我,方才能够安心行县,做此教化盛事,也方才有如此盛景可赏……对此,我是铭感于心的!”
公孙珣也是微微一笑,却又不禁摇头感慨:“这哪里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府君你鞭挞上下,我治安左右,豪右愿出钱粮,闾左甘心用力,又有文教收拾人心,商贸活络经济……如此这般各安其责,这才是雁门能够稳住局势的真正原因。”
“说的不错。”郭缊一边点头,一边又扭头看向了河水北岸的那条官路,彼处正有安利号的商队从此处往东,俨然是准备连夜从此处去代郡,然后出太行山的飞狐径去往河北。“一郡一国,若是上下能够一心去做事,便是天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不过你我之间在此处说句心里话,那檀石槐居然没有趁虚而入,也着实是侥幸。”
公孙珣为之默然,经此一回,他对于兵灾二字着实有些感慨……真是檀石槐打来了,诸如之前的万般手段却也只能是个笑话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对方没来打,反而藉此大胜用心去鲜卑各部的实力平衡问题,反而愈发让人觉得这位草原枭雄不可小觑了。
只不过,以公孙珣此时此刻的地位,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期待此人能如自己母亲所言,会天不假年了!
既然想到檀石槐,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人来:“其实细细说来,还得感激一人……若非是方伯董公赶往河西北督河套,南抚匈奴,不要说檀石槐打来,只是河西那边的乱子波及过来,也够我们辛苦应付的。”
“这倒是实话。”郭缊微微叹气道。“国家板荡,正该虎臣良牧用心之时。不过,想来方伯如此尽力,朝廷应该也会看在眼里,他日得一美郡,也是指日可待了。”
公孙珣再度表达了赞同,然后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复又扭头看向了郭缊,而巧合的是,对方也恰好斜眼看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郭缊干脆了一点:“说起来,既然北疆局势渐渐稳定,朝廷也该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了,文琪可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当然很多。”公孙珣低声笑道。“就是不晓得郭公具体指何事?”
“你将往何处?”郭缊愈发恳切。“还能留在雁门吗?说实话,若你能再留雁门两三年,哪怕不是武职,做一个县令都好……届时你我二人通力合作,雁门必然大治!”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莫忘了,我之前受征召之后就是直接来雁门赴任的,已经算是权宜之计了。而如今立下功劳,朝廷想要继续任用我,若不让我去洛阳做一任郎官,又怎么会放心呢?汉家制度在此,想要走正经仕途,终究要经过一任郎官的!”
“看来还是要入朝为郎了。”郭缊无奈摇头。“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文琪既然是立下大功入朝,必然不可能再如初选的孝廉一般担任三署郎(三百石)了,就是不知道是侍郎还是中郎?”
话说,汉代郎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职务,里面的道道非常复杂,而且各种官场的特例都能在此处找到,让人根本没法总结。但粗略而言,主要还是起着中央党校外加干部储备池的作用。
而其中,若是大略来讲,又可以勉强分为三个层次。
最高的是议郎,六百石,一般可以通过这个职务直接跳到两千石的层次,比如蔡邕现在就是这个职务;
最低是三署郎或者羽林郎,秩三百石,一般是刚刚举了孝廉的人,或者是刚刚从上计吏中选拔出来的人,又或者是刚刚立了出色军功的低级军官出任……勉强再分一下,三署郎为文,羽林郎为武,董卓当年就是羽林郎。
至于侍郎和中郎,则居于两者之间,前者秩四百石,理论上是尚书台的属吏,而中郎是秩比六百石,理论上偏武职一点……正如郭缊所言,以公孙珣的资历来说,十之**是这两个职务。
“天晓得!”公孙珣无可奈何。“朝中恩师之子,我师兄刘松之前与我来礼恭贺新婚,只是顺便让家人送了句口信,提了一句郎官……至于是侍郎还是中郎,也只能随他去了。”
郭缊默然点头,复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文琪去后,这雁门上下是否还能如这数月间各尽其责了?文琪勇烈,麾下士卒精锐,军官也都各有所长……真是难得!”
言至此处,二人都彻底沉默,只是目视滹沱河上西方落日,看晚霞匆匆而尽,方才打马归城。
话说,公孙珣与赵芸自然住在了城中一处亭舍之中,而郭缊却住在县君所在的官寺中。所以,二人就在路口处拱手问候,便各自告辞回去休息了。
“郎君。”赵芸既然已经为人妇,自然就可以抱着猫抛头露面出外来迎了。“此番去河边秋游可还有趣,不然为何天都黑了才回来?”
“有趣什么啊?”公孙珣一边将猫抓起扔给一旁侍女,一边与自己妻子执手迈入院中,却是无语至极。“孝廉选拔在即,郭太守当面,这些卤城的年轻士子和吏员们个个跃跃欲试,有人卖弄才思,有人展示德行,还有人故意说大话引人注意……你说我一个过路的朝廷直属军官,也不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只好喝了一整天的闷酒,说了一整天的敷衍之语。也就是最后临走前,才得空与郭太守一起登高看了长河落日的景色,算是偶有所得。”
赵芸不禁失笑:“也是辛苦郎君了。”
二人再踏入亭中的房舍内,自然有仆从婢女点上了烛火,然后,作为妻子的赵芸居然也不提晚饭的事情,而是赶紧从自己那抱着猫的婢女怀中翻出来了一封书信:
“平城那里快马送来的!”
公孙珣接过一看,见是吕范所书,初时还不以为意,但等他打开来看了几眼,却又不禁长思不语。
原来,公孙范遣人从洛阳送给平城一个四平八稳的消息,乃是说朝中终于开始对夏育、臧旻、田晏三人论罪了……这倒也没什么,正如郭缊刚刚在城外所讲的那样,眼看着北疆稳定下来,那朝中自然要对这一战进行各种讨论,然后论罪、奖功,之类之类的吧!
只不过,吕范接到讯息后却从他的角度向自己的这位主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不说公孙珣这次很可能迅速要入洛,只说以后宦海沉浮,难道每换一个地方就要对旧部置之不理了吗?
汉代官场传统,故吏宛如门生,甚至有故吏为自己举主守孝!而反过来说,故吏也是举主最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以吕范的意思很简单,若是公孙珣走了,他吕范自然要跟着走,娄圭、韩当也一定会很轻松跟着走,甚至使把劲可以把整个平城那边看中的军官都带走……但是,以后也能次次这么办吗?
而且你让一群有着官职,甚至在当地有着家小的人跟你去洛阳,暂时当个宾客,真的所有人都会乐意?
既然如此的话,吕范的最后一个问题即便没有写出来,也呼之欲出了……为什么不试图举荐一位旧部心腹代替自己镇守此处呢?!
讲实话,从公孙珣这里的私心思考,平城那个别部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淬炼出的精锐……他也真心舍不得直接撒手!
而且,公孙珣之前不是没和自家老娘考虑并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是没辙,当时也就只能说尽量把人才全都放在身边带走,然后依靠着安利号在此地和众多豪强的勾连,尽量维持对这支部队的影响。
不然呢,还能如何呢?汉家制度依旧在,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甚至说句惊悚点的话,真要是这时候一狠下心来,在平城割据……信不信来镇压你的人乃是堂堂大汉忠良,虎臣良牧董仲颖?
不过,吕范的这封信却给公孙珣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角度,一个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得通,但反而因为自己母子见识太广想的太深而忽略掉的问题解决方式!
为什么不举荐一名靠得住的心腹旧部,接管平城驻军呢?天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是这个心腹忠诚可靠又有能力,这只军队不就保住了吗?
当然了,自己举荐肯定不行,但是雁门太守郭缊的举荐,却是合情合理……朝廷断然没有什么拒绝理由吧?
而这么一想的话,今日在那滹沱河畔,自己是不是没能完全领会人家郭公的善意呢?
“晚饭可备齐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收起信纸,朝着自己妻子笑言道。
“自然。”赵芸赶紧答道。“郎君现在要用餐吗?”
“暂时不用。”公孙珣微微摇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准备去将郭太守请来一起用餐。”
“既如此我再做准备!”赵芸愈发有些慌乱,她还是第一次以人妻的身份招待客人呢,尤其对方还是一位两千石大员。
“不用。”公孙珣再度笑道。“你只告诉我,咱们可曾带了豆麦?”
赵芸愈发不解:“豆子自然是有的,但是麦……郎君你忘了,咱们家的麦子都是事先磨成粉的,只有面,没有麦。而且,招待一位两千石,那里能用麦饭?”
“亭中必然有。”公孙珣笑道。“你去亲自借一些如何?然后再亲自去选一些野菜来……只要这些就行!别着急做饭,不用你做,等我请郭公回来后后亲自下灶,为他做一碗豆粥、一碗麦饭!聊表心意!”
赵芸忽然醒悟:“莫非是滹沱河畔的‘公孙麦饭’?”
公孙珣没有答复,而是微笑起身,亲自去请那郭缊来用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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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及走,遇大风雨,光武引车入道傍空舍,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对火燎衣。异复进麦饭,因复度滹沱河至信都……后,光武诏曰:‘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后汉书》冯异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