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见枯枝培土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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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旬的这次铜雀台大朝会,原本只是公孙珣单方面贯彻和重申自己在燕国体系内部威权的一个过程,他只是想用权谋和权威提醒这些人,天下还没有一统,身为燕国臣子,身为他的臣子,是不允许有多余政治立场的。

    当然了,也有必要的清理动作。

    然而,随着贾诩忽然与几位相国一起起身,并发出询问,事情的性质也就此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番问答之后,这次朝会本质上变成了一次政治承诺……既是燕国官僚体系和燕公之间的相互承诺,也是燕国官僚与燕公公孙珣一起对整个天下做出的政治承诺。

    实际上,这就是贾诩的高明之处了。

    如果说孔融那些人之前乱搞事,是希望他们那些燕国体制边缘位置的士人们与公孙珣本人达成一个政治承诺,以换来他们对公孙珣称帝的支持,那么这番问答便是以燕国为主体与天下人达成一个泛泛的政治承诺,从而换来天下人对公孙珣称帝的支持。

    孰优孰劣,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事实上,这次朝会之后,公孙珣亲自下令,以官员内部文件与布告的双重形式,将问答内容一字不改,分发天下。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宣告,但不管如何其人勃勃野心,再不遮掩!

    经此一事,燕公之心原本还只是路人皆知,然后是一殿人皆知,但现在却是天下人皆知了!

    消息传开,自然有人痛心疾首,有人悲愤难平,有人喟然长叹,有人慌乱不及,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喜不自胜,有人心急火燎……但总体而言,却居然没有在目前燕国的统治范围内引发什么太大波澜。

    毕竟,下面的老百姓只是看热闹,铁杆反对派早就往南走了,留下来却还持反对意见的,要么没胆子多言,要么却已经不在乎了。

    据说,事情传到颍川,担任县令的降人杜袭持着布告去问荀彧,荀文若彼时正在修葺自家的谷仓,其人在谷仓的墙上看完布告,却只说了一句话——总比漳水中飞出黄龙要强吧?

    说完此言,荀文若便不再理会,而是继续修葺谷仓,以应冬储。

    消息继续南传,终于传入江汉。出乎意料,荆州刘表以下看完布告,多只是郁郁,竟然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辞反应……这是当然的,他们还没有从蜀地陷落的震撼中走出来,正在心急火燎的于巫县、秭归一带布防,生怕汇集在蜀地的大军直接顺江而下,突破三峡。

    真要是那样,估计连看布告的自由都没了。

    而讯息继续南传,而等到年关之前,第一个做出剧烈反应的大势力也终于出现了……不是军事对峙中的刘备与孙权,也不是最近渐渐安稳下来的江夏小朝廷,而是更南面的,掌握着交州六郡的士燮士威彦。

    其人经过剧烈思想斗争,并数次与进入益州的公孙越、田丰进行书信交流,探讨交州归降的正式条件,然后最终在收到了公孙珣本人沿着海疆送来的私信后下定了决心,开始全面的倒向河北。

    而这其中,最具标志性的政治动作,莫过于他在新年前对江夏小朝廷送去的一封正式奏疏,奏疏中明确提到,其本人将于明年春夏之间动身,亲自前往洛阳故都,与燕公一会,叙旧论事。

    而奏疏的结尾,却是建议小天子随他一起北归洛阳,与燕公一起祭祀汉室历代陵寝。

    消息传出,整个南方的残余势力彻底震动,而被交州、益州所半包裹的荆州南四郡旋即全线动摇,零陵郡、武陵郡、桂阳郡、长沙郡四郡却是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与措手不及中,开始以长沙郡太守张羡为核心,形成了一个近乎于松散联盟的自保集团。

    这个集团没有明确的提出反对刘表的口号,也没有明确支持河北,只是开始尽量以官方姿态非暴力抵抗刘表的军事、仓储调令。

    之所以如此,除去交州决定性的表态外也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张羡很早之前便做过零陵、桂阳两郡太守,在此处很有政治影响力与号召力,堪称湘汉之间的天然领袖;

    其次,虽然张羡长沙太守的职务是刘表所任命,但刘表一开始对他并不礼遇,只是因为前一任长沙太守苏代曾经起兵反叛过刘表,而在处置了苏代后,需要安抚地方,所以不得不任用了这么一个人物来安抚荆南地区……刘表与张羡之间本有成见;

    除此之外,张羡也好,其余三位太守也好,家族都在北面,譬如张羡就出身南阳,此时家族已经完全位于燕国统治区内,其弟张机张仲景更是被燕公礼聘,去邺下去开什么医院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缘故,那就是在长沙本地出身,孙坚故吏起家,却早在董卓乱后便成为卫将军府仓曹掾,如今位列燕国户部尚书的桓阶,在九月大朝会后便立即动身南下,此时早已经回到了长沙,并开始以燕国重臣的身份四处活跃。

    有理由相信,此人给荆州南四郡的军政长官,甚至是江东孙氏都带来了燕公的政治承诺。

    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燕公的政治承诺的分量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独,汉室毕竟是四百年大一统的汉室,汉臣这个名头着实让荆南四郡的四位太守有一道心理过不去门槛。

    此时此刻,燕国体系内的臣子自然可以顺着燕国内部体系,借着燕国外壳遮掩大大方方表忠心,暗暗为了燕覆汉这个目标而努力;寻常心怀汉室之人也可以如荀文若、杜子绪那般不再理会,毕竟他们也算是为了汉室尽过力的,总是问心无愧;而这四位太守却着实有些尴尬……

    总而言之,为了生存和现实,他们选择了听信桓阶、脱离刘表,但他们也觉得不想在此时光明正大的倒向河北,所以才搞了个荆南四郡互保的怪异政治模式。

    但即便如此,对于长安中下游的汉室残存势力而言,也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然说荆州的精华都在北面,可但如今这个情况下,荆州已经没了南阳,又给天子交接了江夏,然后南四郡呼啦一下就随着交州的表态半失控了,那岂不是说堂堂汉室支柱,刘表刘景升忽然间只剩下了一个郡?连孙权都不如了?!

    这也太荒谬了!

    而感到荒谬之余,南郡、江夏、豫章、吴郡旋即便又感觉到了彻底的绝望……原本就是只有十个郡地盘的所谓汉室联盟,呼啦一下跑了四个,很显然,这天真的要变了!

    不过,这些聪明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这就是官渡大战后的必然结果,只是河北三个月内取下益州的剽悍严重催化了这个过程而已。

    总而言之,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于是乎,新年之前的时候,江夏小朝廷接连发出旨意,一面调解刘备和孙权,一面邀请就在长江沿岸的仅存三位汉室诸侯一起放下成见,来江夏参与汉室的新年大朝会!

    刘表和刘备立即答应了下来,而孙权以年纪太小为理由,在接受了调解后派出了刚刚恢复健康不久的政权内二号人物、会稽太守朱治朱君理,让后者代替其人前往江夏,也算是很有诚意了。

    说起来,这次春节‘大朝会’可能是汉室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京车骑,依在下来看,汉室毕竟四百年天下,还是有一线生机的!”江夏西陵城,一处宽阔的宅院内,一位唤做崔琰的南下名士正在恳切的与刚刚抵达西陵的大汉朝的柱石、车骑将军京泽说着什么。

    “生机在何处?”坐在上首位置的京泽满脸疲惫,一声叹气。

    “在北面。”崔琰赶紧正色相对。“据在下所知,此番燕逆在铜雀台大会,为了此番问答不出意外,先以言定罪,指着孔北海定下了一个株连大案,数以百计的士人、名门子弟,甚至有刚刚十五六岁的邺下学子,只因为点斥他的新政,议论他的用人,便被发配到前线为陪隶……孔北海更是被发往阴山牧羊!如此恣意残暴之辈,焉能长久?”

    京泽扶着额头,一时并无言语。

    “还有南面。”崔琰继续恳切言道。“荆南、交州,甚至还有益州南部,其实并没有落入燕逆之手,只是见其势大,不敢阻拦罢了,这是人之常情……而他们毕竟心怀汉室,是绝不会反过来倒戈一击的!”

    京泽复又在太尉椅中叹了口气,方才开口:“崔君的意思我懂,崔君说的这些话我也相信都是有道理的……可南也好、北也好,要想求一线生机,总得先打一场胜仗吧?”

    崔琰登时黯然。

    “而眼下这个局面么?真的是处处皆有破绽。”车骑将军京泽勉力振作起来,认真朝对方言道。“徐州关云长处,随时可发水军浮海击吴郡、会稽,乃至于蹚大江趋丹阳、豫章,而海中水军成军不要五载也要三年,偏偏之前郯城一败,左将军的水军尽失,江东那边孙刘两家拿什么抵挡北面水军?襄阳这边也是,虽说襄阳位置险要,可如今益州全失,荆南中立,襄阳相当于三面受敌,那等到公孙越引蜀中大军顺流而下,程德谋再引司隶兵马围定襄阳,刘镇南又拿什么抵挡?荆南到时候真的能一直中立?还有江夏这边,安陆当面我就不多说了,实在无兵无将……”

    崔琰愈发黯然,却也不做反驳,因为他也知道对方说的全是事实。

    “崔君。”京泽瞥见对方如此姿态,似乎是觉得有些言重了,便勉力再言。“请崔君稍安勿躁,等过几日朝会,我一定为崔君求一个美差,想来以崔君的名声与才华,天子那里绝没有不允的道理。届时,崔君便可将心中设想朝天子全盘托出,天子也一定会重用崔君的。”

    崔琰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其人见到京泽着实疲惫,竟干脆主动告辞下去了。

    而崔琰一走,京泽方才放下架子,却是几乎瘫在了座中……话说,这一年,京泽是真的不容易,或者干脆说,他真是太难了!

    前半年还行,最多是他这个车骑将军在安陆,作为江夏小朝廷面朝北的门户主管人,大面积接手了许多南逃的士人而已。而其人作为间谍,自然没有求田问舍的贪欲,也没有割据地方视安陆为私产的心思,所以显得极为慷慨和公道。对北面逃人也好,对本地士民也罢,这位京车骑虽然不能尽善尽美,却也都做到了尽力而为。

    于是呼,礼贤下士与贤臣栋梁之名自然是跑不了了。

    总而言之,前半年,随着舆论上的大面积支持,再加上小天子和皇后的共同倚重,其人大概就是被越架越高,越来越被倚重而已,以至于渐渐有了和刘备、刘表一般的名头,比孙权那个毛孩子更是强了不止一畴……但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到了后半年,他却被卷入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中去了!

    没错,那就是皇后产子的事情。

    话说,作为皇后的妹夫,已经快四十岁的京泽在面对自己妻子,也就是其实连十五岁都没到的袁氏次女时自然是很温柔和体贴的,而这也自然引起了袁皇后的注意与好感。

    当然了,也是袁皇后如今根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的缘故,弟弟不成器,妹夫自然是他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所以,等到了下半年,已经日渐显怀的袁皇后便公开向天子提出了条件,她可以放回公卿,但在她日渐显怀的情况下,需要有人来沙羡替她把持局面……但她偏偏又信不过天子,所以希望趁着西面伐蜀,北境安全的情况下,让京泽去沙羡。

    换言之,她可以交出沙羡以及沙羡以西的江夏地盘,但一定要京泽来接手,并以此来保证他们母子在沙羡的安全——这叫降汉不降天子,皇后只信妹夫!

    小天子也是没有办法。

    他虽然聪明,可于男女之事上、妊娠之事上却也不可能全然清楚……实际上,这位小天子不是没怀疑过袁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但问题在于,怀疑归怀疑,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也不能完全否认那个孩子可能是自己的。而真要是他刘协的种,那作为死了爹妈奶奶外婆舅舅阿姨哥哥的他,也真的需要这么一个孩子。

    这种需要是从天子和本宗独苗双重角度而言的双重需要。

    于是,天子也认可了京泽去处置这件事情,那一日那一剑的风情,外加杨彪的托付,到底是让他彻底信任了京车骑。

    所以,七月份的时候,刚刚到达沙羡不久的京有喜便见到了那个孩子!

    没错!

    孩子是七月生的!不是八月!

    京泽几乎是瞬间便醒悟过来,这是吕布的遗腹子,跟天子没关系!

    然而,京泽遭遇的不仅是这个富有冲击性的事实,他还遇到了刚刚生产后的袁皇后,也就是他的大姨子,抱着他的外甥,母子二人连脐带都未剪,就血淋淋向他下跪的情形……而京泽到底是心软了。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挑明,或许对汉室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但袁皇后母子,无论多么无辜,也都会死掉的,哪怕是最终不是他动手,也一定会死!

    总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于是,京泽隐瞒下了一切,等到八月份才公布了皇后产子的消息,而这也基本上打消了天子的怀疑,确认了孩子是汉室正统传承的存在。

    但是一旦做下了这件事情,京泽身上的这份压力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首先,这么做,意味着他京泽背叛了明面上的效忠对象,也就是小天子和汉室!而且这种背叛的性质极为恶劣……不然呢,难道还有更糟糕的背叛方式吗?

    这简直比弑君还荒唐!而且小天子对他还是那么的信任!

    其次,他也严重背叛了自己事实上的效忠对象,也就是燕公和燕国……毕竟,京泽很清楚,燕公到了这个份上,最需要的已经不是什么军事上的东西了,而一个假的皇长子的诞生与揭露,对燕公的好处恐怕不比益州到手更差哪里去。

    但就是这么一个天大的、有效的,打击汉室权威的事实,却被他给亲手涂改了。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本来是就是事实,不是一个燕国间谍为了混淆视听搞出来的手段!直接顺水推舟宣布出去就行的,结果他一个间谍给遮掩了过去。

    而且,随着益州三月陷落,随着铜雀台的问答布告传来,他是真心觉得那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公是真正的天命之主!但他依然负了对方!并使得战争的可能性延续了下去。

    换言之,一次心软,一个很可能会在这个时代随时夭折的生命,让原本还算从容的京泽彻底失去了立场,并同时背叛了几乎所有人!

    此时此刻的京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了。

    而就在京泽因为前来谒见天子而陷入例行挣扎之中的时候,忽然间,有侍卫匆匆来报。

    “崔琰走了?”京泽赶紧收起万般心思,强打精神追问。“我不是说为他求官了吗?如何就走了?”

    “回禀将军,崔先生留有话语转告,他说他不是那种求田问舍之人……他自从被北面驱除,往来各处,只是想证明他是个有用之人。”口齿伶俐的侍从赶紧解释。“他还说他已经看出来将军的心力交瘁,知道将军是少有的大汉忠忱之臣。既如此,请将军为难事,继续维系朝廷;他为易事,试着去寻二刘、朱治,看看能不能劝这几人团结一致,为大汉尽忠!”

    年关时的江夏,并没有冷到让人难以接受,然而,愕然一时的京泽仰天长叹,斥退侍从后,却居然对崔琰起了一丝共情……说起来荒谬,身为燕公的间谍,他居然感觉自己和崔琰一样,正在被燕公所带来的新世界所抛弃!

    ————我是被抛弃的分割线————

    “燕公既问答于铜雀台,遂颁扬天下……至江夏,琰与车骑将军京泽论之,久不得言,乃相顾垂涕。将别,琰握彼手曰:‘将军为其难,仆为其易,望慎之!’泽喟然晓其意,然终不得言。”——《后汉书》.独行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