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3 一别隔千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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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汉军士卒围在篝火旁,向着火光,聂丑奴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这纸片质地上佳,稍稍浸水也不会糊烂,他也不识字,只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最后将纸片揣入了怀里,低声疑道:“这玩意儿,当真换得到粮食么?”

    周围几个汉军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要去北面的铳门江一带的,在铁山岛上便领到这么一叠十五张纸片,据说在岸上一张便可换一斗粮食。众汉军士卒都是将信将疑。聂丑奴叹了口气,大家的脸上都阴晴不定,在那极北之地度冬,若是没有粮草,就只有等死了。别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周光宗只在旁边微笑不语,闷着头用木棍子拨弄柴火。终于有人觉了不妥,堆笑问道:“周老弟,这纸片好不好使,你怎么闷着头不说话?”

    “我多这个嘴做什么?”周光宗笑道:“若是你们把这些全都扔掉,我来捡个便宜最好。”

    他越是这般戏谑,众人越是虚心就教,聂丑奴想起他曾到过北边公干,拍着他肩膀,笑道:“到底这纸片子管用不管用,也给老哥哥们指点指点?”他二人是一个村子里逃出来的,聂丑奴年长一些,周光宗平常还多承他关照,于是也不卖关子,笑道:“到了北边,这纸片子比金子银子还好使,寒冬腊月的,只要它能换得十足的粮食。大家伙儿可要揣紧了,千万别被人家花小钱给骗去了。”

    “哦,这样子啊。”众汉军都是恍然大悟。

    当然也有人疑道:“居然这么好使,真的么?”

    “那还有假?”周光宗笑道,“要不咱俩换换,足色一两银子换十张,你干不干?”说着便将手伸了过去。“不换,不换,”那人仿佛被蝎子蜇了似退到一旁,珍而重之地将纸片贴胸口放好。

    这样的事情生在铁山岛的各个角落,这个世上,除了男女那点事情,和钱粮有关的小道消息永远是传得最快的,可信度更远远胜过官府的布告。而在另一个角落的营帐里,面对十几名汉军军官,王童登沉声道:“东木票必须由军需官亲自到每个士卒手上,这个是赵将军定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不遵!”

    众军官都倒吸了口冷气,赵德的规矩森严,一道连着一道,一套连这一套,环环相扣,近乎于死板,背后又有极多大道理。在苏州关南人人皆知,坏了他的规矩,等于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这东木票的用处,军官们可比底下的士卒要了解得多,它实际上是一种交子。宋朝人多说盛世收藏乱世黄金,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在辽东的冬天,粮食可以买人的命,粮食能让磨推鬼。东木票开始正是以粮食为主作为储备来行的,普通的一张票子抵一斗粮食,童叟无欺。而在北边,既囤积有足够粮食,还源源不断地大量运进粮食,又不怕别人惦记的,也只有夏国营了。开始时军兵百姓对东木票的信用还将信将疑,经过一段时日后,便开始主动用它兑换各种物品,随着冬天来临,食物越来越缺乏,这纸片子的行情更一路走高,在鸭绿江铳门江一带甚至比黄金白银还要坚挺。就连女真人也用不知何处得来的东木票来换粮,金昌泰吩咐只认票据,只要是以粮食为储备行的票子,都如数兑给粮食。粮票的坚挺又间接支持了以貂皮、人参、珍珠、黄金、木材等作储备行的票子,到了后来,夏国营只需一叠厚厚的东木票,就能收买一个部落为自己办事。只是粮票、金票、木票、珠票、参票之间的交换比例,夏国营现在还没法控制,要将之统一成如同夏国国内所用的那种钱票,更尚待时日。

    军中粮饷乃是重要的权柄之一,军官从中抽取点油水,或是给心腹亲信多,普通士卒少,上下都是习以为常的。直接由军需官将东木票给军卒,众汉军军官便少了许多上下其手的机会。沉默了片刻,还是有人不服道:“军中饷的规矩,凭什么赵德说改就改,我等只听帅府的!”这话引起了某些不满军官的共鸣,不少人低声嘟囔道:“就是如此!”“凭什么听姓赵的。”口气隐隐对赵行德与夏国营有些不敬起来。

    “就凭这个!”王童登两个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将一叠东木票摔在桌案上,“这是赵将军肯出来的票子,自然要照着他的规矩来,哪个营头不想收的,这边请走,恕不远送。”

    北面需要得力的骑将护屯护垦,结果赵行德将他留在了开州。故而王童登没捞着辽阳和苏州打仗的机会。这趟安置北上的汉军兵民,需要携带分东木票面值多达数万贯,必须要可靠的人办事,金昌泰又点了他的将。摊上这狗屁倒灶扯皮的事情,天天都将王童登憋得七窍生烟,对那些乱子八糟的家伙,哪有什么好脸色。

    草莽出身的汉军军官还真吃这一套,王童登这一飙,顿时没人再大声反对,只些小声的还在哼哼唧唧。王童登将眼睛一瞪,沉声又道:“还有一句,若是有人想不守规矩,搞七搞八,我劝他不要去北边。别的地儿,天最大。在北边,赵将军的规矩比天还大。”他冷冷道,“不守规矩的人,我担保你绝对活不过这个冬天!”

    众军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最终没人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让王童登派去的军需官亲自向军卒放东木票。但在这天晚上,有人找到王玄素,将此种情状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王玄素又连夜向韩凝霜禀报。

    “当兵吃粮,吃谁的粮,就为谁打仗啊。”王玄素面带忧色道。汉军若不是连番遭遇挫折,自身粮草不够,也不会要求夏国营帮助供应粮草,可没想到,夏国营不但将粮草换成了东木票,还派出军官亲自给士卒。军中虚报人头吃空饷已成常例,经过这一出戏,夏国营不但收了军心,对各营人数和实力,恐怕比汉军帅府还要清楚。

    韩凝霜秀眸微凝,沉默了片刻,沉声道:“统兵官不掌粮饷,确是夏朝的定制。夏国营以上的军需,由辎重司输送,营以下的粮饷,由行军司马掌握。校尉在营中声望极高,却仍然受军府的约束,军士们也不会自视为某人的私兵。此乃是长治久安之道。将来我们也要如此,免得将士们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帅府。”她顿了一顿,叹道,“虽然有成制可以模仿,但能不拘一格,将之化用到辽东这一隅之地来,赵将军和金司马,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她这番感慨,到不纯因饷的事,而是对夏国营在辽东的诸多布置而生。

    王玄素点了点头,他反复展开了一张东木票,沉吟道:“末将担心,夏国营借此机会,收拢军心,将帅府架空,久而久之,这些去北边的兄弟,便只知有赵将军,不知有帅府了。”

    “自从渤海国灭亡后,北边只有些渔猎的蛮部,原本是无主之地,”韩凝霜缓缓道,“赵将军看得先机,早一步在那里放下棋子,经营了起来,便占了先手。他们又有夏国源源不断的支持,北边的主客之势,是极难扭转了。而赵将军的本意,也不在分我汉军之权。”

    说到这里,她的眼眸微微一黯。赵行德若想要掌握汉军,有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是此人连这都不愿意,更何谈处心积虑地来架空自己。在辽东维持一个可靠的盟友,才是护国府的本意。维持一个完全听命于夏国的势力,护国府所付出将远远过维持一个当地的盟友。而远在万里之外,统兵将军势大则难制,与盟友无异。接管辽东军民,承担全面的责任,也不符合夏国的利益了。她在大处上能够拿得笃定,自然在细务上不会锱铢计较。

    夜色沉沉,在篝火边怀揣着希望的人们,最后也一个个睡去,直到天色微明,停泊在港口的海船,又将一队一队的汉军,载往各个海岛,更载往那些辽军铁骑还未曾踏及的北方土地。先期到达的百姓已经形成了初具规模的营地。冬天虽然不能种庄稼,却是伐木的好季节。东木行优先砍伐那些生长在肥沃平地上的树木,春天土地解冻,清理好的林地就可以种下第一茬粮食。刚刚砍倒的大树,将不必要的树枝砍下来做柴火,巨大的木料便可以套上雪橇滑板,顺着冰道一路拉到河边的堆场,严寒的冬季,自然的凛凛神威在这里反而成了最大的帮手。只等开春后河流解冻,再放排顺流而下。上好的木料,有的直接拉到月洋岛的造船场,更多的则顺风顺水运往南方。

    很多伐木工和守备营的军兵是从南面迁来的,大多喜欢这个比种田还来钱快的行当。整个冬天的营地里,到处是挥汗如雨的景象,寂静的山林中,不时响起放倒大树的号子。刚刚上岸的汉军士卒,很快就被这种充满希望的气氛所感染了。

    有个戴狗皮帽子商贩热情地拉着一个汉军,神秘地问道:“大兄弟,有东木票么?成色十足的银子换,一两银子换二十张纸票子,怎么样?我看你面善才让你占这个便宜的。”

    “不换,不换,”聂丑奴下意识地捂住了袋子,像防贼似地紧走几步后,方才回头狠狠等了那人一眼,低声嘀咕道:“你娘的,当我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