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兄弟生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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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云穿了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剪了短发,很朴素、很精神地出现在明台面前。

    “怎么是你?”明台问。

    “我来不好吗?”锦云笑着反问。

    “自然是,好。”明台走近她,靠着她的肩膀说。

    锦云说:“据说你是留恋风月,所以,皮肉受了苦。”

    “你也说,是据说了。”明台说,“其实呢——”

    “怎样?”

    “我是想给自己放一个小长假。”

    “哦,明白。”锦云大方地微笑。她转身打开随手带来的医药箱,拿出一管针剂来,明台忙不迭地说:“嘿,你来真的。”

    锦云一本正经地说:“这针很贵的,我跟你关系特殊,不收你钱。”

    “不收针药钱?”

    “不收打针的钱。”

    明台回头叫丫鬟:“小桔,去给程小姐泡茶,这么没有眼力见。”丫鬟搁下水壶,出去了,明台关上门。他对锦云说:“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明台居然贴上去,他的唇瞬间飞到锦云的唇边,“我爱你……”这句话刚飞出来,明台倏地退了一步。锦云手里的针已经被他攥在手里,明台很调皮地一笑,“我赌你,听了这话防御力降低,智商为零。”

    锦云输了一着,她也不恼,走到门廊前,对着一簇簇怒放的鲜花,回眸一笑,这种仪态让明台心旷神怡。

    她说:“爱情原本也是一场博弈,不怕输,只怕你不赌。”

    明台走过去,把针还给锦云,他说:“我跟你赌!”柔柔的眼波在暖暖的日光下,明台轻轻揽住她的腰,锦云呼吸急促,面色微红,二人依着门廊,深情相吻。

    一根针剂抛掷在一个小花盆里,花盆里的玫瑰张着笑脸,得意地招摇。

    数日后,明台的面粉厂开张大吉。

    明台把于曼丽的电台转移到面粉厂,而郭骑云依旧经营影楼。两个月过去了,夏季悄悄来临。这是一个云热风懒,没有月亮的夜晚。

    吴淞口第9号仓库。明台站在门口,审视着他的下属郭骑云和于曼丽。于曼丽很紧张,她不知道明台怎么鬼使神差突然出现在出货现场。

    他不应该来的。他既来了,一定就会有大事发生。

    “郭副官,你今天晚上‘摆渡’,怎么没通知我一声?”明台问。

    “按惯例做,我觉得——”

    “你觉得?”明台的鼻孔喷出冷气来,他猛然吸了一口雪茄,“你觉得,你认为,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摆设?”

    “卑职不敢。”郭骑云看着他手中的雪茄,他闻着烟味,就知道是什么牌子,他感觉明台今晚有点不对劲。

    明台走进仓库。

    郭骑云给于曼丽使了个眼色,他紧随明台进来,于曼丽关上了仓库的门。

    “把灯打开。”明台说。

    郭骑云打开仓库的照明灯。一片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仓库里。明台借着灯火审视着呈现在他面前的二十几个大木箱,他仔细辨别着箱子上“小心轻放”的标记,尽管箱子钉得很牢固,他依然嗔到了烟丝味道。

    郭骑云、于曼丽在一边看着,心中都忐忑不安。

    “郭副官。”明台喊。

    “组座。”

    “箱子里运的是什么?”

    “战略物资

    “打开箱子。”

    “组座?”郭骑云语气带着一丝祈求。

    “打开!”明台厉喝了一声。

    郭骑云立正,说:“对不起,组座。卑职是通过电台,直接从重庆五处接到的‘摆渡’命令,并由宁站长批准,我有特殊处置权。”

    “是吗?”明台轻蔑地笑了一声。他俯身从仓库地面捡起一根细长的钢钎,自己动手,猛地撬开一个货箱。

    “组座!”于曼丽恳求的声音。

    货箱的盖子被明台一脚踢开,箱子里是清一色的雪茄。

    明台没有就此罢休,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接着撬……香烟、洋酒、名表、化妆品应有尽有,上面都有76号的批条及通关标志。

    郭骑云没办法了,喊了声:“组座!求您别撬了,算我求您!”

    明台倏地掏出手枪来,他一回头,一抬手狠狠地砸了郭骑云一枪托,于曼丽叫起来,明台一把将郭骑云的头摁在货箱上,用枪指着他的头,拉上枪栓。

    “郭副官,你竟然用前任阵亡组长辛辛苦苦用兄弟生命换来的一条运输线,作为你走私发国难财的通天大道。你不觉得你已经活到头了吗?”

    “我是军人,我是奉上峰命令执行任务。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组座明鉴。”郭骑云说。

    “组座。”于曼丽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郭副官说的是真话。是我,是我没给你讲真话。我怕……”

    “你怕什么?”明台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了。他的枪口居然指向于曼丽。

    “我怕你像‘毒蜂’一样跟他们作对,我不要你死!”于曼丽迎着枪口,大声说着,眼眶里泪水充溢。

    “组座……”郭骑云被压在木箱上,喘息着说,“组座血气方刚,初涉仕途,不知官场风险,一招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我是一片保全之心,不忍看你步前任后尘,被人出卖,死无葬身之地。”

    明台将郭骑云拎起来,朝着水泥地重重一摔,余怒未息。

    “组座。”郭骑云爬起来,忍着一身的痛说,“新政府为旧政权提供供求渠道,这在军方上层,根本就不是秘密。双方交换短缺物资,为了流通货币,互相出卖一些经济情报,牺牲彼此的手下,走私军火、药品,以供双方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

    明台心中所有的疑问及推测全部击中,他突然觉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一跺脚,提着枪就要冲出去。

    于曼丽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恳求他:“明台,你千万别冲动!”

    “你放手!”明台用力将她摔倒在地。

    “明台,你清醒一点啊。”于曼丽说,“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去送死!”

    “组座,您就是去找宁站长也没有用。此事各站、各局均有染指,范围甚广。我们A区行动组扮演的主要角色就是运输中介。超过一半的军火走私买卖,由宁站长组织协调。换句话说,军统局与汪伪政府高层官员在租界内外合资走私生意,汪伪政府的人通常用占有的港口、机场和码头,作为入股的条件,而军统局上层才是整个交易的最大股东。”

    明台已经心如明镜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难解释。大家都绑在一条利益链上,上层虽在敌占区工作,却可确保性命无忧。虽有一定的政治风险,高利润可以将政治风险减低至最低的零点。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竟然是国民政府的投机买卖,上层高官与日伪合流,金权一体。

    明台终于明白了“毒蜂”之死的真相。真相就是:不同流合污,就彻底清除。

    自己也不例外。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郭骑云、于曼丽竭力掩盖事实真相,是想保全自己。自己一旦知道真相,手也就脏了,心也就淡了,血也就冷了。

    他终于能读懂于曼丽的心了。于曼丽要自己“逃”,是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离开肮脏的地界。

    明台彻底寒心,他撂开手,大跨步地走出门去。身后是于曼丽的哭声和郭骑云的恳求声。

    明台头也不回地走着。他很后悔。自己不该来。

    得知真相后,他真的想“逃”。如果能“逃”回过去的生活,他一定逃。

    他太敏锐。他居然能从阿诚送给自己的名牌雪茄中嗅出“味道”。他居然若无其事地跟阿诚说,自己的烟抽完了,新货什么时候到。

    他竟然真的就找来了。

    找到了什么?找到了“离开”的理由。他甚至怀疑阿诚就是故意的,好让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就是中间色、中间人。不必再腆着脸,说什么民族大义,讲什么英雄侠义。

    明台很孤独。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原是如此的孤立无援。他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停驻,胸中感到无限的悲凉和痛苦。

    他脑海里浮现出锦云温婉的笑容。

    他的心沉得负不住了,他想把身上的重负脱下来。

    明台开始颓废了。他常去霞飞路上的小酒馆闲坐,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于曼丽跟过来劝说了几次,他都问于曼丽:“货出了吗?还有货吗?有烟吗?光走私香烟有什么赚,你们怎么不运鸦片呢?烟膏多好赚钱。”于曼丽说:“真的,是运鸦片了。”她想着明台会震怒,因震怒而振作。谁知明台说:“那太好了,东南亚缺劳丁,下一步还可以贩卖人口,虽然卖人没有卖烟片赚,但是,出卖人,被出卖,是军统局的传统。传统不能丢。”

    于曼丽黯然神伤。

    从此以后,她离他远远地坐着,仅仅是为了怕他真喝醉了,回不了家。

    一杯红酒,两杯红酒,明台在吧台前喝着。锦云不知何时来了,她靠着他,并排坐下。

    “你怎么来了?”明台酒色涌上心头,双眼迷离。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锦云说。

    “那你看出点什么了?”

    锦云低声说:“我看见一个曾经热血的战士,因为指挥官的无能,而主动放弃阵地。”

    明台一愣,仿佛自己一丝不挂地被人给揪出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角一撇,笑起来,说:“哪有阵地?我已经看不见了,你没看见天黑了吗?”

    锦云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换个天吧。”

    一语宛如雷击。

    明台内心深受触动。

    他看着锦云,锦云关切地看着他。一股暖流涌上明台心尖。酒廊里充溢着玫瑰的浪漫香气。

    仿佛建立起一座心灵的桥梁。

    锦云的手主动伸出去,紧紧地握住明台的手。明台真的很想哭,他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锦云的存在,他的心灵被净化。他愿意跟她一起去打下一片崭新的天。

    他忘了,酒馆窗外还有一个痴情凝望他的女人于曼丽。

    于曼丽终于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明台真心喜爱的女人。那种相爱的磁场,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吧台上,猩红的酒色就像是下了毒。红酒有毒,还是爱情的红酒有毒?她不得而知。

    于曼丽的心一瞬间碎成八瓣,她想,人都说是七瓣心香,轮到自己,偏比别人多一瓣来踩。

    但是,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女人大卸八块的想法,而是想彻底把自己的神经、思想、肉体、眼睛、情绪给大卸八块。

    她眼中全是凄凉,可供遥念,可供遐想,不可触及,一旦触及,她就浑身疼痛。她想着,自己以后不必再来了。

    她走在一排寂寞的路灯下,她想着,于曼丽,你真是好痴情,好痴心妄想,这满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样再不济,也是干净的。

    于是,她再也不哭了。

    她把手缓缓放下,仰望着天空,笑了笑。

    她笑得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