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 第五十五章 尘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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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文学 ) “那平西关是怎么丢?方祈没错,定下排兵布阵都没错,守城兵士也没错,那错难不成是苍南县近千平民百姓?”贺琰冷言拿话打断了他。那兵士一时语塞,随即压低声音,带着愤懑与不甘心低吼道:“将军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城破之时,让我赶紧策马来京报信,说完便亲带了三千军马往西北去了!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贺琰冷笑一声,声音骤凉:“城将,城破将亡!”
行昭垂头束手地站窗棂外,静静地听,正堂大厅窗棂上只显出了一个剪影,那是贺琰身形。那一个兵士只能要么是跪着,要么是趴着。派来定京送信军士衔不会太低,见到临安候根本不用跪。要不,就是兵士身上有伤,压根就站不住
穿青着碧小丫鬟们三三两两簇拥着围门帘子外,眯着眼睛从帘子那条细缝中偷偷往里觑,一个贴着一个,捂着嘴又不敢大声说话儿,又舍不得散去。
“夜里规章都忘了不成!”莲蓉越众而上,扬声出言,“该干嘛都去干嘛!不用值夜了吗!”
小丫鬟们缩头紧脑,作鸟兽状往外散去,里头听见了外面动静,声音戛然而止,不多时白总管便撩起帘子出来,见是四姑娘穿着件儿粉绢素罗里衣,外头套了件白披风,可鞋还是屋里穿着木屐,不禁愕然:“这么晚了,四姑娘怎么这儿?”
行昭紧了紧裹襟口白貂绒薄绒披风,又朝着院子里头探了探,轻咳两声:“初春深夜凉,阿妩能不能进去说话?”
白总管一时哑然,又不敢真将四姑娘留这庭院里头。若是真冻着凉着了,这账大夫人不找他算,老夫人那儿也讨不着好。可里头商量可是朝堂上生死攸关大事啊
趁白总管犹豫劲儿,行昭提了提披风,小步绕过白总管,单手“刷”地一声撩开帘子,步转过用作隔板儿琉璃八色并蒂莲大屏风,一进内堂果然那兵士灰头土脸地瘫地上,光可鉴人青砖地上已经能看到几点血渍了。
“你怎么来了?”贺琰以为来人是太夫人,却不想先来是小女儿。蹙着眉头声音冷了。却想起来素日里对小女儿宽待,语气软了几分,扬声唤来白总管:“将四姑娘带到夫人那里去。正好陪陪夫人。”
行昭先是向贺琰屈膝行礼,后蹲下身子,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帕子,轻手轻脚地给那兵士正沁血胸口擦了擦,凑近一看。才发现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头伤口。行昭对伤口没研究,可也知道这伤口又深又窄,肯定是一箭射穿,后来这位兵士狠下心将那柄箭自个儿给拔了出来
那兵士伤口被手一挨,九尺男儿汉带着明显压抑地“呲”了短促一声,让行昭顿时眼眶一红。小娘子稚气声音却平和得让人心安:“我是方将军亲外甥女。‘方家军,好儿郎’,定京城里没有夸错你们。”
行昭话一出。这样铁血男儿汉鼻头一酸,顿时有些撑不住了。一路颠簸,鞑子暗箭难防,中了埋伏,只能找绝壁残岩里走。伤口再痛。也不敢停,因为西北还有正撒着血。拼着命弟兄们,还有那个混军营里和低等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将军!
伤口旧肉烂掉,肉长出来,可什么也不比上这一刻心痛。九尺男儿汉抹了把脸,挣扎着起身,要俯身跪拜,哽咽道:“西北五万兵士对不起苍南县民众,是我们无能”
行昭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直拉着他,不许他再动了。
贺琰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儿,听到‘方将军亲外甥女’时,眉间蹙得紧了。
白总管掸着袖子绕过屏风进来,心里头直道晦气,四姑娘不遭排头,可有是人遭排头。
果然听贺琰沉着声音,耐住性子再吩咐一声:“把四姑娘领到夫人那里去,哪有小娘子家家晚上到处乱走!”
行昭让莲玉扶住兵士,起了身,又冲贺琰福了个礼,垂着头,将眼落襟口处蝙蝠盘扣上,软声软语:“这位大人伤得极重,父亲要不要先请大夫过来瞧瞧?赶紧处理好伤口了,也能撑起气力同您一道去面圣啊。”
一番话,两个意思。
贺琰听出味儿来了,单手拦了白总管想上前去动作,带了几分谑意看了看小女儿。方家事儿他不着急,他与方祈素来瞧不对眼,方祈嫌他面和心苦,他嫌方祈粗鄙顽劣。鞑子这一次进攻五万人想来是鞑靼里青壮年全都上了,大周什么都不多,人多,打车轮战,以多敌寡还是有信心,所以多拖了拖,除了对方祈是生死攸关,对其他事儿其实没多大影响。
只是苦了方祈了,平西关没守住,方家几世英名就败他手里头了!
脑中却无端浮现出了应邑宜娇宜嗔面目,又想起方氏愚蠢、懦弱和迟钝。
“伤肯定是要治,留府里慢慢治吧。皇城早就落了锁,我朝还没有臣子半夜叩开宫门先例。既然有方将军书信,明日一早,我独自一人去面圣也能说得清楚。”贺琰沉声说,见面前眼睛红红,脸蛋红红,眼神却亮极了女儿,第三次吩咐:“赶紧把四姑娘带下去!”
白总管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上前就要来请行昭。
慢慢治,明早再独自面圣!
战场事儿,争分夺秒,漏每漏下了一粒沙,就是放弃了一条人命!独自面圣,还不是贺琰想怎么说,便能怎么说了?
行昭明白过来贺琰意思了,忍着气,忍着伤心,挺直了腰板,仰头看贺琰。旁人都说她不像她那面带着福气像大夫人,却像极了她那气度风华父亲。连贺琰素日也常说,儿像舅,女像爹,待她多了一分其他子女没有宽和。
明明是牵扯至深亲缘,为何一定要走到针锋相对境地!
“战机不可延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父亲考校哥哥文章。兵士中了伤,都能破开定京城宵禁,一路敲到贺府门口来。皇上是明治之君,您是肱骨之臣,臣至忠心则君至智。您为了国事敲开皇城,皇上只有赞赏您”行昭手袖袍子里,握成一个拳,心里头满是火气和悲伤,贺琰吃软不吃硬,可生性凉薄人,向他哀求也是没有用。
贺琰一抬眸,眼神却落高几上摆着那盆蜀地矮子松上。
行昭回头望了眼那兵士,莲玉已经打好了温水,又从小厨房里开了一盅烈酒过来,先清洗了伤口,再用烈酒去烫。那兵士吃痛,死命咬住牙关,一双眼睛充得满是血丝。
舅舅、母亲、哥哥、方皇后,几个人面容飞地交叉浮现眼前,后定格梦中母亲痛苦倒地,铁青那张脸上。
行昭上前一步,眼眶含泪,扯着贺琰袖子,哀哀说着:“前朝有宋直谏当堂指着仁宗鼻子骂,我们贺家是靠纳谏起家勋贵,我们都不敢去敲皇门,还有谁敢?兵士大晚上破城报信,明儿个全定京就能知道详情,到时候皇上问起来,您该怎么答?”
这番话说得就有些重了,直直将了贺琰军。
为什么一大晚上知道了这样严重军情,不去报给皇帝,而是压了下来?欺君,瞒上,还是另有所图?
贺琰怕是什么,怕就是失了圣心,受到猜忌!
“援军慢一刻去,将军危险就多一重。我还撑得住,我同侯爷一起去!”兵士捂着伤口,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白总管左瞧瞧,右探探,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那兵士。
贺琰心头百转千回,方祈带着三千人往西北去,西北是什么?是鞑靼老巢,鞑靼连平西关都破了,还能怕别人送上门来?方祈若是战死沙场,倒是功过相抵了。可平西关破,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责。被皇帝迁怒只能是方皇后,方皇后一倒,方家可果真是倒了
行昭高声道:“舅舅是西北战神!无往而不利!谁又能斩钉截铁地说舅舅没有个翻盘机会了呢!”
贺琰一听这句话,顿时想起了年少时候,他与方祈一同去拜骊山上隐居何大士,何大士对方祈青眼相看,赞誉甚高,对他却只摸着美髯笑而不言
“既然你还撑得住,那就进宫吧!”贺琰袖子一甩,将手背后头,没往屋里再看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行昭抿嘴轻轻一笑,转过身,低声嘱咐那兵士:“见到皇上,不要一味地夸赞舅舅,你一定要牢牢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皇上兵,拿着皇上粮饷,不要提方家军,也不要过于推崇舅舅。”
兵士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靠白总管身上,吃力地往外跟着。
待几个人渐行渐远,再看不见身影后,行昭身形一软,顺势就瘫了小杌上。
这几日雨后初霁,能清晰地看到那片四四方方天空中,有星罗密布,却再无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