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浊酒一杯家万里,退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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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栈桥边上有个巴黎西餐厅.

    家驹赵东初和寿亭在靠窗的桌边坐着.窗开着,白纱窗帘飘舞.寿亭上身绸大褂,足登千层底礼服呢黑布鞋,裤脚上还扎着绑腿,整个打扮与环境很不相称.菜还没来,寿亭拿着那刀叉**,觉得很有意思.

    东初说:"六哥,我这次来青岛,一是进点儿日本坯布,再者我大哥让我问问你和家驹,有没有迁济南的意思."

    "噢?怎么想起这碴儿来了?"寿亭眼睛转着.

    东初接着说;"是这局势.日本人占了东北,青岛街上的日本人也很狂,虽说还没占,但这是早晚的事.其实他们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之后,这一二十年根本就没走,和占了也差不多."

    家驹说:"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日本人高兴,那些浪人喝醉了酒,在光复路上调戏中国女人.我一看见日本人就生气."

    寿亭盯着东初,过了一会儿说:"在中国的地面儿上,我不光看见日本人,看见他娘的哪国人都生气.老三,我和家驹去济南怎么干呢."

    "这好办,六哥.我哥说,现在日本人到处收购中国工厂,大华趁着当口,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俩卖了这边的厂,咱们合到一块儿干,就能控制北平以南,长江以北的这块地方.你又懂技术,又能干,家驹又是专学这行的,咱们要是合起来,就能和上海的那些大厂干一场,就能把他们全都赶出山东."

    家驹忙摆手:"千万别指望我,我在德国学的是印花,回来之后根本用不上.这你知道."

    东初说:"我大哥的意思正在这里.咱这些年都是染布,这花布的市场一直是上海人占着.咱们现在也算有钱了,也进台印花机,和他们争一下."

    家驹摇摇头:"东初,这印花布可不是那么简单.染布,蓝色的染砸了,咱改黑的.可是印布印砸了,布就废了.六哥一直不让干.咱厂里原来有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真是好机器.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可六哥半价给了孙明祖,就是青岛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当时我很心疼,我爹也不愿意.可后来看,还是六哥有主见.孙明祖把机器弄回去之后,连一寸布也没有印出来.翻来覆去去试机,还赔上了不少钱."

    东初往后一仰身子:"孙明祖是孙明祖,咱是咱,他没你这样的人,所以玩儿不转."

    家驹忙摆手:"别别别!东初,那印花机,特别是多色套印,一共得有十五六道工序,四五套色版,一遍一遍地往上对,可麻烦了.这些年我早忘了.如果将来咱们真要干印花,我倒是能从德国找工人,千万别指望我."

    寿亭放下叉子:"老三,这印花布也不难,只是那花布卖得太慢,只卖夏天这一季.咱现在是挣钱,不管印布也好,染布也好,什么卖得快,挣钱多,咱们就干什么.我觉得,印布是个方向,花布市场确实也是往上走,可我觉得好像还稍微早点儿呢!是不是还没有到时候呀!"

    家驹算是看见了救星:"还是六哥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买花布的人还太少."

    东初笑起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家驹,你是怎么省心怎么干.哈哈..."

    家驹毫不隐瞒:"东初,说我是东家,我就是东家.实际上,我就是跟着六哥在青岛玩儿.除了和德国人谈判我当个翻译,六哥什么也不让我干.六哥知道我也干不了什么.惟一的一点用处就是天天给六哥念报纸."

    寿亭好像没有听见家驹的话,他一直望着窗外,眉微微地皱着,良久,他正色对东初说:"东初,你回去转告东俊,你弟兄俩的人品我知道,都是正道干事的人,要是这局势再这样下去,我和家驹肯定会去投奔.青岛虽不肃静,可这大华染厂一年可是几十万大洋的流水呀!"

    东初点头,听得很认真.

    寿亭接着说:"上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我也和家驹商量过退路.可是现在就放了手,是不是早点呀?"

    东初点点头,点烟.

    家驹说:"六哥,实际上也不早了.不光咱中国乱,在欧洲,德国也是闹哄哄的."

    寿亭转向家驹:"家驹,你是我东家,咱弟兄俩在一起也十来年了,我就把你当亲兄弟看.你别慌,日本人在青岛也不是一天了,我觉得暂时不要紧,不要紧不是说没有事儿.滕井找过我三回了,可咱这工厂现在不能卖.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说一千,道一万,咱不怕.进,咱可以干下去;退,有济南东俊东初兄弟们托着,沉得住气.现在我不想别的,就想怎么趁这个乱劲狠赚一把,然后再走."

    东初指着寿亭笑了:"六哥,你真让我哥给猜对了."

    "怎么着?"寿亭问.

    "我大哥说,你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看哪家棺材便宜.哈哈!"

    寿亭问:"咱苗哥好吗?"

    东初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我哥去苗哥家,说了想拉你到济南的事儿,苗哥很高兴,他说他新学了几招,准能破你的巡河炮."

    寿亭说:"苗哥在钱上一点不在乎,可是输盘棋,半年忘不不了.前两天来信,还想着年初六输给我的事儿呢!"

    东初说:"苗哥当初只身海外,一个人在剑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伴儿,就一个人在学生宿舍里按着什么>.>自己下棋.你那套是张店大街上学来的,野路子,苗哥没见过,所以顶不住."

    寿亭感叹:"当初我站在苗哥家的大门洞里喊,就喊了一声,苗哥就从北屋里出来,拿着馍馍递给我,我都不认这是真事儿.他说\'快吃吧\',我立刻就给苗哥磕了个头.苗哥的泪接着就掉下来.唉,苗哥这人真善呀!那时候苗哥真精神呀!身也也直,眉毛扬着,那真是美男子!可是年下我见他,觉得他老得挺快.唉!"

    东初说:"也是操心呀!那么大个摊子,全是他顶着,去欧洲进机器,进了机器回来再指画安.唉,不容易呀!"

    寿亭转向家驹:"一会儿你人小丁说,再去码头上订一篓子好螃蟹,让东初带给苗哥.我忙得把这事给忘了.他娘的,这就是忘恩负义."

    家驹说:"咱吃着饭,我让小丁这就去码头,再回来接咱也不迟"说着站起来走出餐厅,出来给小丁交代着.

    菜上来了,大家准备吃.家驹正要往寿亭的杯子里添红酒,寿亭用手一挡,从桌上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来.东初家驹急着想制止,他已经咬开瓶盖倒上了.站在一边的白俄侍应生撇嘴耸肩.寿亭眼一抬,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怎么着,笑话我?你这狗屁馆子我一天就挣仨.当心我盘过来把你轰出去."

    白俄侍应生委屈地摊手,表示自己无辜.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寿亭若无其事:"来,老三,家驹,干!"

    东初急得伸过头来小声说:"六哥,在这西餐厅不能大声说话."

    寿亭停住了酒:"噢?有这规矩?"他的嗓门根本没减,"我这还没喝酒呢!要是下去半瓶,动静还大.来,干!他娘的,哪来这些规矩."

    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嫌恶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家驹冲人家点头道歉.东初家驹对视无奈.

    寿亭笨手笨脚地用叉子挑西红杭片,怎么也挑不起来,家驹东初替他着急.寿亭挑烦了,一扔刀叉,回头对白俄侍应生说:"去,给我拿双中国筷子来!"

    海上升明月.

    餐厅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寿亭说:"你俩走吧,我沿着海边走走,想点事."

    "六哥,要不让小丁送东初,我陪你走走?"家驹说.

    "不用,你们走吧,东初,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回去问你哥好."

    东初拉起寿亭的手:"六哥,遇事不能着急.我看你酒也喝得太多,当心伤身子.现在也是大厂的掌柜了,没必要总去车间干活."

    寿亭淡然一笑:"酒不能不喝,活不能不干.没事,没事.哎,老三,我忘了问你了,这西餐的菜倒还马马虎虎,可是干吗最后给咱喝服药呢?"

    "药?"东初不解.

    家驹一甩手:"嗨!六哥是故意的,他说的是咖啡."

    大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