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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竟然片雪未下,不仅是修武如此,据说整个中原,尽皆如此。没有雪盖,新来的天宝三载粮食产量,怕是令人堪忧。虽然僻居于乡野,消息传得还是很快,朝廷改年为载,从今年起,就不再称天宝某年,而称天宝某载了。
若是往年,叶淡看到这一个长冬不下雪的光景,少不得要忧心忡忡,吴泽陂的老农们,也会聚在一起讨论,来年该怎么度荒。
但今载,叶淡并不怎么担忧。
“你是怕少了吃还是少了穿,一日日就在唠叨,不下雪就不下雪,咱们现在的光景,一年地里没粮,也饿不着人
在石头上敲掉鞋底的土疙瘩,叶淡慢悠悠地教训丨着身边的长子。他长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被他象是骂小孩一般
“大人说笑了,一年地里没粮,就是咱家饿不着人,别地方人也要挨饿。”他长子陪着笑道:“远的不说,他们大周村,跟咱们叶家一向是亲眷,到时候少不得要到咱们家来打秋风……”
“还不是你不争气,娶了周家的婆娘为新妇”
叶淡哼了一声,儿子的一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他蹲在石头上,俯视着眼前的吴泽陂,眼神中有一种满足。
确实很满足,利用这农闲时节,吴泽陂正在大兴土木,村中一半人家都是起新屋——便是不想在原先基础上扩大,也想着利用水泥与毛竹,将自己家的小宅建成两层楼。
三层以上,是不能随意建成的,但是两层楼,倒不算什么。而且皇权不下乡,县里的明府、少府,根本不管吴泽陂的事情,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吏员差役,到了吴泽陂也小心翼翼夹起尾巴来。
这一切,无非就是因为吴泽陂的卧龙谷中,叶畅在此。
村民们收入的增加,来自于叶畅的几座工坊——造纸坊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要五十名工人的地步,不过这也是它的极限,因为附近能够用来造纸的竹材几乎被搜罗一空了。而印刷坊则是昼夜不停赶工赶点,不仅仅是印叶畅自己的作品,还要替那些诗人文士印他们的作品。
“这婚事不是大人你当初订的么,如今却埋怨起儿子来。”叶淡长子叶格道:“要不,儿子这就去休妻,换个大人你满意的?”
“欠抽。”叶淡瞪着他,却见自己这个儿子一脸惫怠的笑容,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当跟着十一郎多学学,只要学得十一郎一成本领,老子死也放心。”
“再怎么说,我也是十一郎族伯,他有什么好处,念在大人的面子上,总少不得我一份。若我真有什么本领,大人才要睡不着。”叶格满不在乎地道。
叶淡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然还能想到这一步,有些讶然。
确实,若是叶格真有什么本领,要与叶畅争夺族权,最后定是叶楝一般的后果。
“十一郎来了。”叶格此时叫道。
只见叶畅领着一群人,慢慢从新铺的砂石路上走来。虽然他能从水泥窑那边弄到一些水泥,可是只够用于建房,至于修路,则是想都别想。
“叔祖,伯父,怎么劳您二位在此等着?”见叶淡父子一副找自己的神情,叶畅行礼笑道。
“还不是你这不成器的伯父,他新妇娘家有事情要求你,他又没胆子与你说,只能让我这老家伙再出来唠叨。”叶淡叹了口气。
他完全将叶畅当成一个成年人,反而是把自己五十岁的儿子当小孩一般。叶畅也习惯了,知道自己这位族伯确实不成器,年轻时游手好闲,到老来也庸碌。
“叔祖这是哪里的话,伯父有什么事情,交待一声,我必然上心的。”叶畅看了看叶格,见他没有几分尴尬,估量了一下,然后道:“可是想安插些人手到庄子上去?”
“可不是,我就知道十一郎聪明,人家说什么闻弦歌而知那个那个牙医?”
叶格的话,让叶畅笑了起来:“周家也想让人跟着去孟州?”
“嗯,你伯娘的几个娘家侄儿,都是老实肯于的,我再没脸皮,也不会塞那些不靠谱的人给十一郎你添麻烦。”
“既是如此,报个名字便是,也不在乎多几个人…不过,他们周家就放心让子弟受我管束?”叶畅道。
前几日,玉真长公主派人来,让叶畅去孟州,说是蛮人的木棉种籽与农夫都已经到位,只等叶畅前去接收。叶畅无意入长安,便请来使回去与玉真长公主相约,让他将人送到孟州的庄园去即可。
这么一来,前往孟州的事情就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好在孟州离修武不远,也就是两三日的行程,不过让叶畅始料未及的是,除去预先决定好的三十人名单,离得稍远的一些村庄,这几日竟然纷纷找人递话过来,也要遣子弟随他而去。
“那是自然之事,十一郎你这两年做的事,大伙可都看着,听了你的,哪个不发家了,逆了你的,哪个不破财了?”叶格喜道:“便是我如今送你伯娘归宁省亲,也是有面子,只要我说这是我家十一郎说的,便没有谁敢反驳。”
“哈哈。”叶畅笑了起来。
能让乡邻们日子过得好些,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李颀等邀他去边疆一行,他之所以拒绝,一来确实是怕苦怕累怕不安全,二来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种好田比起到边疆去转悠作用要大得多。大唐与周围蛮族之争,最终还是一个国力的竞争,只要能让大唐国力拥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蛮夷如今占据的地方,迟早会成为华夏自古以来的领土。
打发了叶淡与叶格父子,叶畅看着已经露出些许生机的田地,心里非常充实。果然,种田才是他的最爱啊,和这个比,跑到边关去风餐露宿什么的,真是一种折腾。
“十一郎,你倒是悠闲”
他正琢磨着该去哪儿,却听得有人又喊他。回头一看,嫂子方氏带着响儿、赐奴还有小娘,正在村边上看着他。
叶畅缩了一下脖子,愁眉苦脸地走了过去。
“一见我就这般神情,莫非我是母夜叉?”
“嫂嫂原是……菩萨一般的人物,只不过逼我相亲,便与母夜叉一般了。”
方氏撇着嘴,一脸都是鄙夷之色,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别家少年郎,到得这般年纪,早就火急火燎要成亲了,可自己这个叔子,却对相亲、成亲,如此强烈地反感。
“我也不喜叔父相亲”小娘可是被叶畅惯坏了,一见叶畅就伸手索抱,被叶畅抱在怀中,她昂着小脸道:“叔父若是成亲,就不再抱小娘了——叔父要成亲,就和娘亲成亲吧。”
顿时方氏成了大红脸,啐了一口道:“你这小人儿,哪来的疯话”
却不是疯话,大唐不拘妇人再婚,因为方氏掌控着叶畅创立的酒坊、印坊与纸坊三大赚钱产业的缘故,族中已经有人在嘀咕,若等方氏别嫁旁家,将这些产业技能带走,倒不如让她嫁与叶畅——大唐之时,这等事情,并非罕见。
不过这种婚姻,往往只是名义上的婚姻,只是为了方便家产继承和子女抚养,也为了让寡嫂在夫家能安心度过余生。双方名义上成亲,实际上却不同房。
只不过这只是有些叶家人在背后的嘀咕,当着叶畅或者方氏的面,谁都不敢说。偶尔有些风声传入两人耳中,两人也是装没有听到。
“呃,嫂嫂唤住我,可是有事?”叶畅这一次也只能装没听到,他有些窘迫地问道。
“有事……印坊那边,还要继续接单?”
“自然,为何不接?”
提起此事,叶畅便觉得好笑。
因为叶家印坊使用了青铜活字与胶性油墨,装帧上也有所不同,印出来的书华美精致,或雅或丽,故此极受欢迎。最初时只是叶畅自己编撰的书,象是《绣像三国志演义》、《绣像战国策》这两部,到得去年下半年时,甚至有儒生找上门来,提出由叶家印坊给他们印书——他们当然出钱。
于是大唐的自费出版市场顿时红火起来,那些颇有资产的书生,并不吝啬将自己的诗卷文卷,印成几百册,然后亲朋故旧都送一些,其成本也就是百余贯到几百贯钱。仅仅是去年九月到如今,短短的五六个月的时间里,便有数十种书籍付印,扣去成本,也给叶家印坊带来了几千贯的收益。
自然也有人眼红想要学样,但是活字易学,有些印坊已经开始学着制造木活字与铁活字,只是还没有叶家印坊的青铜活字好。而油墨却难制,油墨的配方,乃是叶家最高机密,甚至在竹材造纸术与酿酒术之上,整个叶家,也只有叶畅与方氏才掌握着。
“再接的话,便要招募人手。”方氏小声说道。
“嫂嫂只管去招就是,多招一些备用,我还想印报呢。”
“印报?”
“正是,象邸报一般的,不过除了朝堂上的大事之外,更多是家长里短,长安与洛阳人口皆过百万,这东西一定好卖。能卖到两千份,便可维持,能卖到万份以上,便是大赚了。”
方氏抿着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叶畅也觉得尴尬,虽然两人在谈正事,可小娘方才那句童言,却还是令他们不自在。见方氏欲言又止,叶畅胡乱说道:“我要去酒坊看看……嫂嫂,我这就告辞了。”
“你就去罢。”方氏有些恨恨地道。
叶畅顿时落荒而逃,跑得比从洛阳逃出来还要快。想到当初洛阳时李颀等人的纠缠,如今岑参应该去应试科举了,叶畅琢磨着,是不是再回洛阳去一趟。
虽然是留了贾猫儿在洛阳,可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经常去看一看,否则那两千多合格的工人,可就不是为自己培养,而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酒坊是不去的,隔得有些远了,但在庄外靠近吴泽处立的酒库,叶畅还是准备去转转。为了便于运输,酒库离吴泽陂有里许,平时有叶家的两个族人看着,叶畅带着善直等人转到此处时,却见这边正闹得慌。
“十一郎来了,正好”
“依我说就是送去见官的,十一郎心善,没准就让这厮走脱了。”
“你少自做主张,便是十一郎心善积德,放过此人一遭,那也是十一郎自个的事情,轮不得你来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一片喧闹声,随着叶畅的到来结束了,叶畅来到酒库前,却见众人围在一起。
“怎么回事?”他问道。
“方才我们巡视酒库,发现这厮”他一个族人带着怒气:“这厮不知怎的闯入了酒窖之中,糟蹋了一坛酒,自个儿还喝得酩酊大醉”
这时叶畅注意到,众人中间,正躺着一个人。他凑上去看,那人双眼紧闭,发出微微的鼾声,睡得甚为香甜。
“这是……”
那人一身道士装扮,身上有些邋踏,细眉长眼,三绺长须。年纪约是三四十岁之间。因为在酒渍中打滚的缘故,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被看酒窖的哪一个打了,脸上还有半个掌印。
叶畅并不认识这厮。
“是被你们从酒窖里抬出来的?”
虽然天气转春,可这个时候春寒还在,这厮不可能在露天之下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正是,我们正想着要不要禀报十一郎,然后送这厮见官,他不唯偷酒喝,咱们的酒,还糟蹋了好几坛”
“哦?”
这几个看守酒库的族人多少有些惶恐,酒库只是储存成酒之所,防备虽没有酒坊与纸坊等地方守备森严,但是也是叶畅再三交待要注意安全的地方。可是这次却被人乘夜混了进去,他们可都有责任。
这点小心思,叶畅当然明白,他先是进了酒窖,察看了一下酒窖里的情形。
原本储酒的地方,酒香就扑鼻,想来地上的这个醉鬼,就是夜里嗅着酒香然后摸了进去。他应该是翻墙进的院子,然后用剑劈开了大门上的锁,大模大样地进了酒窖之中。
在酒窖里,他先是开了两坛酒,左喝一口右饮一口,以酒下酒,可是叶畅这里的酒乃是醉黄粱,度数接近五十度,乃是这个时代的高度酒。因此没多酒,他就醉意上涌,开始耍酒疯。这厮打破了几口酒坛,让自己洗了个酒水浴。
这几坛酒卖到市面上去,可是值几十贯上百贯
少了钱叶畅并不心痛,他恼怒的是竟然有人敢在修武他的老巢捋他虎须,而且还捋成了
“用冷水给他醒醒酒”神情不豫的叶畅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