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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情形不错,赈米还算充足。”旁边的一个吏员看到这种情形,凑在叶畅身边笑道。
这立筷不倒的粥,前些时日可想都别想。
叶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此时粥棚边的一个穿着浅青衣裳的官员却昂然道:“这是咱们诸人的功劳,这几个月来,咱们每日奔波于此,安抚灾民,方得如此”
这人穿着浅青衣裳,是个方入流的小吏员,职位大约与叶畅挂着名的“录事”差不多。他看着叶畅的目光,分明是有些不屑,甚至可以说,他有几分敌视叶畅。
见叶畅没有什么反应,那人又道:“叶参军,你是方家,当初在偃师,也安置过两百余灾民十数日,当知这几千人几个月,不好安置。”
“那是,那是。”叶畅笑着点头。
旁边有相熟的吏员向那人使眼色,那人却是撇了撇嘴,浑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他看到走来的两位道姑时,神色就变了。
“啊呀,这种地方,二位法师何必来?”几乎是小跑着,他向那边奔去,到了两位女道姑的身边。
叶畅有些惊讶,这两位女道姑,正是在大福先寺中遇到的李、蔡二女,她们怎么会在此处?
那小官殷勤上前问候,乘着这机会,叶畅询问身边的差吏:“此人是谁?”
“乃本县丁典事。”身边的差吏顿时兴奋起来,大约是觉得能有好戏看,因此乘着那丁典事注意力在二女身上,在叶畅身边拼命歪着嘴巴:“他已经考功得满,即将入流,迫不及待将青衣穿在身上,却被叶录事挡着了道。”
叶畅顿时明白对方为何敌视自己了:原来自己无意中竟然夺了别人口中之食
一不入流的典事,想要转为流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熬资历,还须立功,熬过考评这一关。这位丁典事原本今年便可以转入流,成为堂堂九品下的录事,结果叶畅被拉来帮忙,这个录事便加到了叶畅头上。
在杨慎名看来这是个无关轻重的官职,可在丁典事眼中,便是他一辈子奋斗的目标——流外官与普通吏员也无多大差别,可是到了流内,则是天壤之别了。
自已又是躺着中枪了……
那边丁典事跟在李、蔡二位身边,那二位转了一圈,帮着施粥,片刻之后,终究是好奇,又转了回来。
“前日之事,多谢叶郎君。”她们敛衽向叶畅行礼道。
仅凭她们的跟班随从,便可以判断出这二位女郎身份不凡。丁典事跟了好一会儿,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不睬,这让他分外尴尬,到见得他们来向叶畅行礼问候,更是嫉恨:“两位法师怕是谢错了,这位叶郎君今日才来,对于这边灾民安置,却没有什么功劳”
原来这二位女冠,自从来到洛阳之后,隔两三日便要到这边施粥所来。她们心中顾念灾民,颇有善举。丁典事与她们打过两次交道,隐约知道这二女冠身份,自是想方设法要上前去讨欢心。
却不曾想,自己努力许久,也没见两位女冠有什么反应,可这叶畅只是往那边一站,这两女便上前道谢
叶畅避开道:“说的是,某并无功劳,不值得二位道谢,若要谢,须得谢这些奔走做事的吏员差役。”
丁典事连连点头,那模样,活脱脱就象是摇着尾巴渴望主人恩赏的小狗儿。李蔡二位女郎,看他模样,掩嘴微微一笑。
只不过这笑眼盈盈的,却仍然是对着叶畅。
她们还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的秘法,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是不是真正有仙术,故此在叶畅面前,态度甚为恭敬:“叶郎君知道,我二人所谢者并非此事。”
那边丁典事看着叶畅的目光,可谓嫉恨交加。
叶畅也不罗嗦,他来是有正事的,当下向丁典事招手:“典事在此负责灾民事务数月,颇有功劳,某甚为敬佩。不知典事手中,可以灾民详情统计?”
“详情统计?”丁典事冷笑道:“要此物何用,多少人手,我随口便知。”
“丁典事有所不知,我所要的,是灾民中男女比例、年龄分布、有无识字、有无技能,这是便于安置所用。再要知道他们原籍何处、是否愿意回乡、回乡是否尚有亲人与家产,这是便于遣返所用。”叶畅微笑道:“有备则无……
“叭”
叶畅话没说完,丁典事猛然一甩手,他手中的册子扔在了地上。
“当真好笑,我们这些做事的辛苦了几个月,你一来便指手划脚要这要那——叶录事,你来做吧,某倒要看,你有几分本领”
丁典事的反应有些过激,叶畅愣了愣,然后在丁典事的嘴角看到一闪而过的笑。
大约是认为扔了烂摊子给自己吧……
叶畅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丁典事扔下的册簿拾了起来。
这册簿上记着所有灾民的情形,虽然没有叶畅要求的详细,不过基本的男女、籍贯和年龄倒是有的。那丁典事见叶畅不发怒,便在那儿冷笑:“此册乃是依着明公发下的灾后应急问对所编,这些时日我们赈民放粥,也全是依着那灾后应急问对所为,叶郎君可是有什么不同意见?”
“灾后应急问对,失之过简。”叶畅摇头道:“各处有各处不同的情形,不可一概论之。”
“好大的口气”那丁典事却道:“某为官吏二十余载,参与赈济灾民近十次,便未曾见过能将救灾之事说得如此详尽者。叶录事,你一口‘失之过简,,便以为自己比起前贤更聪明么?”
叶畅愣住了,那《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原本就是他与偃师令炮制出来的东西,它的弱点是什么,叶畅很清楚。因为是针对本地出现灾民而做的部署,所以对这些流民的赈济,并没有太多涉及,这也就是叶畅所说“失之过简”。
可听丁典事的意思,他虽然瞧过《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却不知这玩意儿的炮制者中,竟然是叶畅弄出的。
若换了初入长安之时,叶畅必然要喷丁典事一脸,但是现在,他经过几次事情之后,却已经没有树敌之意了。
“丁典事,这个……你随我来一下。”他向着丁典事道。
丁典事却倔犟地一昂头:“有何事?”
“有几句话要与丁典事商议。”叶畅说得很委婉。
“某行事光明正大,并无何事不可为人所知。”丁典事故执地道:“叶录事有话,便当着大伙面说”
叶畅唯有苦笑。
不作死便不会死,这个丁典事若是稍有退让之心,就不会把面皮都丢了。
他正待开口,当众说明,被丁典事认为乃是先贤所做的《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乃是自己很短时间内弄出来的玩意儿,不过一看到那两千余目光麻木的灾民,他心念又是一转。
两千余灾民,数量并不多,但是,能将这些人安置得不错,这位丁典事确实还是有些能力的。
不过是意气之争,自己非要占个上风做什么?
“既是如此,那就罢了。”叶畅声音转冷,他虽然决定给丁典事留个台阶,却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莫吏,陈吏”
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吏员应了一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二位辛苦一些,便依着这份名簿,将我方才要的资料都统计一遍,务求准确,若能得成,明公那边,我替你们报首功。”
那两吏员笑嘻嘻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打着如何应付敷衍的主意。叶畅不追究丁典事,让他们觉得叶畅绵软,似乎不象传闻中说的那样咄咄逼人,自然就起了轻视之心。
叶畅却是在心中冷笑,他自然不怕这些人耍花活儿。
“今日早粥太稀,灾民一人一碗,怕是不得饱,让人再煮。”叶畅又吩咐道。
诸吏员的脸色顿时变了。
丁典事却是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录事当真英明。”
“另外,我听说如今只是上午施粥,天气转冷,一日只有一碗热粥,如何能支撑?”叶畅没有理睬他,又说道:“除上午一顿外,晚边再一顿……”
“不可,不可啊”
跟着叶畅的吏员终于忍不住,他是杨慎名亲信,被杨慎名派到身边来,一方面是给叶畅当帮手,另一方面,也是监督。现在听得叶畅这两个命令,顿时慌了。
“哦,为何不可?”叶畅歪过头去,有些不满地说道。
“这个,叶郎君,请借一步说话。”
“某虽不是象丁典事那般坦坦荡荡,可是公事,却无不能对人言者。”叶畅道:“你只管说就是。”
“这个……赈济的粮食有常例,若是多了,粮食不足……今日这粥,已经比往常要稠了,这还是城中有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大发善心,施舍了十石米。”那吏员吞吞吐吐地说道:“若非如此,往日的稀粥,想要立起筷子,还得有些本事。”
“若非我等兢兢业业,感动了那庞郎君,他哪里会送十石米来”丁典事冷笑着说道。
叶畅又摇了摇头:“原来如此,不必担心,某自会设法去弄米粮来,先得紧这边灾民吃饱来。让他们饿不死,不过是第一步,让他们吃饱来,乃是第二步,第三步则是让他们有能力重建家园。”
叶畅这话说得,丁典事忍不住再噗笑起来:纸上谈兵,莫过于此。
朝廷拿不出更多的粮食来,而且大唐疆域广阔,每年总有些地方发生灾荒,朝廷只能赈济一时,不可能还包办重建家园之事。
熬过最初,还不是哪来哪去,自生自灭。
“怎么,信不过我?”叶畅见那些吏员仍然站着不动,心中也有些怒了。
“叶录事,靠你一张嘴,便想变出粮食来?”丁典事道:“若是将现在的粮食用尽,接下来几日该怎么过?在没有见着粮食之前,不可能依你”
这话无礼,不过却有道理,众吏员一脸讪讪,便是与丁典事不对付的,这个时候都观望。
叶畅点了点头,知道不拿出些实际的恐怕不行了。他回头看了看洛阳城安喜门,然后指着那边道:“粮食来了。
众人吃惊地向那边望去,果然见着几辆大车从城门中出来。
丁典事有些讶然:这绝不可能,杨慎名拿不出更多的米粮来了,叶畅刚从外地过来,随从虽多,却也不曾听说他去买米。
虚张声势?
叶畅不可能如此蠢,若是虚张声势,转眼就会被揭穿来。
丁典事板着脸,和其余吏员,包括那些听得他们对话的灾民一起,向着那边望去。
只见一共是六辆大车,车后还跟着一群鲜衣怒马的富贵子弟。
李、蔡二位女郎见着这些富贵子弟,低低咦了一声,大都是在大福先寺里见过的,此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二人到洛阳以来,隔一两日总要来此处施粥,就从未看到这些富贵子弟来过。
两双妙目一转,便又到了叶畅身上。
她二人都极聪慧,念头稍转,便知道是因为叶畅。想必昨天在牡丹楼上的那顿酒席,叶畅与这些富贵子弟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今日送了粮食来。
“叶十一,叶十一”
大车停在了粥棚前,然后便听得有人叫起来,叶畅拱手弯腰:“各位兄弟,叶某承情了。”
“好说,这也不是你叶十一一人之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昨日所说之语,十分有道理。某此次送了十石米来,叶十一,你先用着吧。”
“某也是十石……”
来的有六位,个个都带了米来,少的是八石,多的是十五石,总共加起来,足足六十二石米。叶畅招呼诸人完毕,然后回头来对着诸吏员道:“如今有米了,还不去煮粥?”
诸吏员一声不吭,开始动了起来,那两个原本准备偷奸耍猾的,动作比谁都快。
这些吏员的目光都毒,自然知道,叶畅竟然能让洛阳城中的富贵子弟送米来,背后的力量绝对非同一般。
方才为了米粮的事情与叶畅争,还可以说是为公事,可现在再顶,那就是没有眼色了。
包括丁典事,脸上的神情虽然仍是不服,但目光中也有些讪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