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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喝酒时,叶畅虽然也拿着杯子相陪,却只是小啜一口,并没有真正喝下去。他等着看热闹,特别是焦遂这厮的热闹。
果然,焦遂这酒鬼耐不住腹中馋虫催促,一口便将那酒盏中酒喝去一半。大唐也有甚多名酒,什么凝露浆、桂花醑、梨花春、巴乡清,还有自西域传来的疏勒浆之类。但唐时酒的度数并不高,唐太宗时用马乳葡萄酿成的葡萄酒,就被时人称为“芳香酷烈”,可想而知,一般的酒有多淡。
而叶畅取出来的酒却非如此,在去长安之前,他便让姐夫刘锟造出一套简单的陶制蒸馏器,按着《本草纲目》所记载的方法,蒸取其露,这才得之,总共也只制了五坛。这是他做试验所用,不曾想一次便成功了。虽然这样的酒度数亦不高,叶畅估计最多也就是四十度左右,但是比起此前唐人所饮之酒,那可就浓烈得多。
果然,焦遂一口还没有咽下,便觉得喉咙如火烧般难受,他几乎要将那酒又喷出来,但一想此酒得之不易,又如此甘美,实在不忍浪费,便强行咽下。
强行咽下的结果,自然就是剧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红耳赤脖粗气短,不仅他如此,除了动作较慢又为了养生故饮得少的贺知章,其余人中,倒有小半都在咳嗽不止。
“此酒性烈,当世难有匹敌者,故此饮此酒不可过急,急则伤喉(猴)。”叶畅不动声色地道,看着焦遂那抓耳扰腮的模样,众人看了之后忍不住掩口葫芦。那钟纬向来毒舌,今日叶畅给他面子,让他亦在场为陪,心里早就对焦遂无礼不满,此时忍不住低声道:“果然伤猴了。”
焦遂却不知叶畅是在嘲笑他,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长吐一口气,然后竖起大拇指:“好酒,好酒,此酒何名?”
“其名甘露。”
“好酒,果然酒如其名,乃天上甘露,凡间难得几饮!”那边贺知章也咂摸出味来,他同样好酒,只觉得陶陶然熏熏然,情不自禁道:“主人用如此美酒相待,可惜,可惜,李太白不在,若是李太白在,必是妙语如珠,文思泉涌了!”
说到这,他定了定神,又笑道:“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却得见谪仙人李太白、智仙人叶十一,实是生平快意之事,来来,诸位陪老朽再饮!”
“此酒不仅性烈,后劲亦足,诸位饮则饮矣,切勿贪杯啊。”虽然明知道未必有用,叶畅还是交待道:“特别是贺公,小饮则健身强体,多饮则伤身劳神,一定要有度。”
贺知章听他说得诚挚,笑着点头,接下来喝酒,果然就是小尝即止。众人得此佳酿,正陶然之时,突然听得有人痛哭起来。
哭者乃焦遂是也。
“焦郎君为何哭?”贺知章与叶畅是熟悉焦遂性子的,故此都不理他,因为一理这厮便要打蛇随棍上,但杜甫却不熟,开口便问道。
“某此前三十载,自诩酒国状元醉乡太守,却不曾想全是大误。今日得饮甘露,才知道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如此好酒,为何到今日才遇上?”
焦遂此语,让众人神情微肃。
他语气悲愤,却非作伪,与其说三十年未曾遇着如此好酒,倒不如说他怀才拥志而不遇时机。
“十一郎从何处购得此酒,唉,饮过此酒,只怕其余酒类,都觉无趣了。”发泄完毕之后,焦遂又叹息问道。
“自家酿造,无处可买。”叶畅笑道。
焦遂愣了愣,顿时离席,然后向叶畅长揖:“十一郎,我这一百多斤就卖与十一郎了,只求每日能有这酒……”
“不可能,我家中也只有五坛,今日开了一坛,只剩四坛,哪里能供你日日畅饮?”叶畅摇头道:“况且酒过伤身,小饮尚可,日日酣醉,岂是大丈夫立身处世之道!”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叶畅自然要板着脸,将焦遂好好地教训一番了。焦遂被他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却没有辩驳一句,待叶畅不说了,他涎着脸才又道:“只要每日给我一盏这酒,我愿日日受你教训……”
“受不了你这厮!”叶畅也无语了,酒鬼到这厮这种地步,当真实在难得。他不理睬焦遂,拱手向众人道:“诸位慢饮,这酒性烈,唯有慢用方能尽其味。我厨下尚有事,叔祖,你陪着贵客多吃些菜。”
当最后一道菜板粟炖鸡端上席时,已经是灯火通明了。不知不觉中,众人劝酒吃菜,竟然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酒酣兴高,贺知章、杜甫等人也少不得挥毫泼墨,留下赞美酒肴的诗句。叶畅回席,让整个气氛再度**,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美丽的舞女当场献舞了。
老年人原本睡得浅,但这一宿贺知章足足到日上三竿才醒,这便是昨天酒的功劳了,他饮得适量,那酒便有助于睡眠。醒来一问,知县与县尉都大早赶回县里处置公务,他与杜甫留宿在卧龙谷,至于随行从员,则安置在吴泽陂内。
“呵呵,倒是好眠。”在随从服侍下洗漱完毕,便有人奉上白米粥,贺知章正吃着,便看叶畅过来,他也不客气,含着稀粥笑道。
“食不可无佐,贺公,且看此物。”
叶畅也是大笑,然后将手中的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贺知章放下碗,接过凑上去一瞧,却是一卷书册。那书册封面上写着“送贺监诗钞”五个大字。
这大字乃是手书,正是叶畅模仿颜体而写,墨香犹在。贺知章笑着翻开,然后便“咦”了一声:“这是……这是……”
当先一首,便是李隆基御制之送别诗,贺知章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字迹。
这字迹,绝对不是写出来的!
但又不类现在的雕版印刷,一来字迹清楚,宛如用墨手书,二来则是因为排字为横版,竟然不是竖版的!
“十一郎,这是?”贺知章喃喃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叶畅问道。
“贺公再看。”叶畅笑着又拿出一卷书来。
除了没有封面外,内里的内容字迹,一模一样!
紧接着,叶畅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贺知章这个时候哪能不明白,这应该是印刷出来的书籍。但贺知章又很疑惑,印刷就必须做雕版,而一块雕版不仅耗时长,也容易出错,象这样一夜之间印成,绝无可能!
“我有一新印刷之术,贺公且多留我这里一些时日,贺公诗文,我欲制版印存,今后也可行售四方。”叶畅笑着道:“自然,润笔是不会少的。”
贺知章也笑了:“十一郎好商贾之道?”
“某不视之为商贾之道,而为陶朱之术。”叶畅正色答道。
“有何区别?”
“据闻陶朱公即是范蠡,佩相印可使国强,行工商可致家富。三散其财,悠游泉林,岂是普通商贾之道可比?”
贺知章闻语沉吟,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大唐轻商重士,以农为本,虽然商业极发达,特别是与西域的贸易甚为频繁,但是商人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都不高。贺知章乃吴中四士之一,受儒、道二家影响,让他因为叶畅三言两语就接受叶畅的观点,明显是不现实的。
叶畅也不指望着能第一时间说服他,两人对这个事情的讨论是淡尝辄止,他们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卷书籍本身上。贺知章有些好奇地问道:“十一郎,这书印得与雕版不类,莫非又是什么新技艺?”
叶畅推出水泥、足球戏,他可是亲眼见到的,因此知道叶畅喜欢“标新立异”,叶畅点点头:“确实用了新技艺,原先制版,一页之版需要十天半月,如今立等可成。而且所用墨汁,亦有不同,故此光亮清晰,类似墨汁手写。”
这一点贺知章已经看出来了,听得叶畅如此介绍,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叶畅智才,当真可以称得上国士,惜哉只因得罪了某些人,而不得当今陛下重用。
此时叶畅所用,已经是铜活字。陶活字自身有难以解决的缺限,在发觉这一点之后,叶畅不得不增加成本,以陶活字为基础,又制成铜活字。
“那书册印刷,为何横排,还加上这些异符?”贺知章又问道。
“新制印版,有一缺限,利于横排,不利于竖排。”叶畅笑眯眯地道。
这当然是个谎言,能制成横版,就能制成竖版,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技术差别。但是横着印刷在叶畅的感觉里,比起竖着印刷确实要节约纸张,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符号、公适之类,都适合横着印而不是竖着印。
“还是寻着竖印之法好。”贺知章喃喃道。
“说到此事,贺公可知为何我等书写尽为竖写?”叶畅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是因为古时无纸,以竹木简刻字,若是横刻,则不易展开观看,而竖刻更为方便罢了。如今既有纸,横写竖写,何种方便用何种,不必强求之。”
贺知章摇了摇头,觉得叶畅说得似是而非,但他懒得去辩,又指着那些符号问:“这又是何物?”
“句段符号,我称之为标点。”叶畅答道:“识字而不知句段者,由此便可知文章真意。”
贺知章沉默许久,叹息道:“若孔颖达在世,十一郎你必为儒林公敌。”
这话说得叶畅吓了一大跳,他只是从未来方便的角度,进行了这两项变革——在他看来,这两项变化根本无关轻重,既不涉及政治,又不涉及经济,只是干系到人们的阅读习惯,所受的阻力应该不大才对。
可贺知章一个“儒林公敌”,象是当头一盆冰水一般,让叶畅悚然动容。
孔颖达乃李世民时硕儒,奉命编《五经正义》,一举改变儒学异论相搅的局面。此人也固执刚正,言必称古,若是他在世,确实会攻讦叶畅,要把他打成儒林公敌。
即使孔颖达已死,象他这样的保守顽固之人也不会少,就连以开明和奖掖后进闻名于世的贺知章,对叶畅的这种变革都明显执否定态度。
“若是方便,还是竖着给我印吧,这些标点,亦不必加。”贺知章缓缓又说道。
他既辞官致仕,一心求仙访道,便不欲再卷入什么风波之中。但叶畅推出的这个变革,又很明显会在儒林搅起风雨,若不是怜惜叶畅有才而不得志,贺知章甚至都想着与叶畅断交了。
这让叶畅甚为尴尬。
原本印出这卷送别诗集,一来确实是感激贺知章的看重,二来也是借贺知章在天下文人中的名声,传播自己的私货。可如今贺知章一句话,便让他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一向觉得贺知章乃是老顽童一般的性子,如今又准备修道,应该不会在意被自己利用一番。
但这个时代的人物,虽然都是历史人物,却没有谁是真蠢的。叶畅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贺知章看破,贺知章虽未表现出着恼来,却也拒绝了他的意图。他心念一转,也不强求,当下点头道:“贺公说的是,某太过草率轻狂了。”
“十一郎才十七岁,天姿卓尔,机智无双,又有仙人入梦,只需养望四十年,何愁不能如同孔颖达一般,成为天下文宗?”贺知章怕他失落,半是安慰地说了一句。
叶畅如何能不失落,他盘算好的计划,只因为贺知章不配合,便成为泡影。
旋即,他意识到贺知章的意思。
他如今十七岁,养望四十年,五十七岁时入朝为相,那还是壮年,那时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再推动这变革,必然事半功倍。
但叶畅等不得,他等得,安史之乱也等不得。
大唐经过短暂的盛世之后,如今已经弊根深种,即使没有安禄山史思明,亦会有其余问题爆发。这个矛盾,归根到底还是经济问题:庞大的帝国疆域,需要周边有强兵守卫,而虚弱的帝国财政,又不足以支持中央维系压制周围强兵的军力,于是外强中干之局势形成。
而且叶畅不认为自己能长命百岁,若等到五十岁之后再来推行变革,只怕功尚未成,身已老死,人亡政息。
“贺公可是说笑了,天下文宗?一想到要皓首穷经才能成为天下文宗,某便觉得不寒而栗。某只想着逍遥自在,每日里炼炼丹弹弹琴,诗酒自乐,予愿足矣。”叶畅只能作罢,虚言搪塞,另想他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