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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大学士府。韩唤枝到大学士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于是见到了一个在幽暗中眼睛也仿佛能散发出幽暗红光的大学士,沐昭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本就已经年纪不小了,算算看将入古稀,在这个年纪丧子的打击有多重可想而知。
韩唤枝这样的人看到沐昭桐那双眼睛都觉得有些害怕,他从黑暗中行走所以无惧黑暗,而沐昭桐此时此刻哪里还是什么黑暗,简直就像是一头白了毛却嗜血的老狼。
“大学士?”
韩唤枝轻轻叫了一声,沐昭桐机械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缓缓的低下头,他坐在书桌后面,书桌上竟然能看出来一道一道指痕,于是韩唤枝看了看沐昭桐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指缝里除了有些桌面木漆的细碎粉末还有血迹,其中一根手指上指甲已经翻起来,看着就疼。
“陛下让我来问问大学士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下官就要带人赴水师查案了。”
“交代?”
大学士抬起头,那一瞬间眼睛里好像有了一抹光。
“你是韩唤枝,你是鬼见了都怕的韩唤枝!”
他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到了一边柜子那把柜门拉开,从里面取出来厚厚的一叠银票,又跌跌撞撞的回来往韩唤枝怀里塞:“拿去,拿去,你都拿去,全都给你了,你帮我找到是谁杀了风儿,帮我把他千刀万剐,都给你全都给你。”
韩唤枝连连后退,银票洒落一地。
“大学士,你失态了。”
“你不喜欢钱?”
沐昭桐颤抖着双手指着地上的银票:“这些钱你不肯要?我知道了,你不爱钱,你爱权......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当朝内阁大学士,陛下也要多听我的,你可以帮你升官,你说你想要,想要做几品官?三品,三品够不够?不够那就二品!”
他忽然扑过去抓住韩唤枝的双臂:“杀了他,杀了他!”
韩唤枝轻轻叹了口气:“大学士,你真的失态了。”
就在这时候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沐昭桐的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进来,看了看这一屋子的狼藉忍不住皱眉,低声吩咐了一句:“扶老爷去休息。”
两个丫鬟快步过去,半架着沐昭桐离开了书房。
老夫人缓缓的蹲下来一张一张的把地上的银票捡起来,看了看屋子里的火盆,竟是随手扔了进去,谁知道那是多少银子。
“请韩大人谅解老爷他这失态之举,不管他在朝廷里多坚强多稳重,他始终还是一位父亲,我儿惨死,如何能不悲伤?之前老爷他的言行若是惊扰了韩大人,老身在此替他道歉了。”
她俯身一拜,韩唤枝连忙伸手扶住老夫人:“夫人客气了,刚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学士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我今日来并没有见到大学士,只是见到了夫人你。”
老夫人脸色轻松下来一些,再次一拜:“我代表沐家上上下下谢谢韩大人了。”
“若老夫人没什么事,下官就先告辞,毕竟还要赶去江南道。”
“那就请韩大人秉公执法,早日为我儿伸冤。”
“廷尉府查案,向来公正。”
韩唤枝出了大学士的府门后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沐昭桐那般的人怕也是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从今日的表现来看怕是废了吧。
门外那辆黑色的马车安静的停在那,马车车厢上白色天平的标徽仿佛能散发出来一股寒气,明明这是一个主持正义的衙门,可是每每提到都让人不寒而栗,大街上的行人看到这辆马车也不敢靠近,路过都要多绕开两步。
韩唤枝上了车坐好,沉默一会儿后吩咐了一声:“去雁塔书院。”
韩唤枝走了之后沐昭桐便又回到书房,他的夫人让人进来把书房收拾了一下,下人们也都被老爷那鬼一般的样子吓的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出,急匆匆将书房收拾干净之后随即退了出去,房间只剩下沐昭桐和他夫人两个人。
许久之后,沐昭桐深深的呼吸了几次,然后看了看窗外,夫人随即过去将窗子关好。
“我的表现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
夫人回答的时候语气有些发重,因为她的心里也在疼,很疼。
“韩唤枝哪里是来问问我有什么交代的,他去水师查案要是能查出什么来算见了鬼,陛下偏袒庄雍偏袒那个叫沈冷的野小子,安排水师南下,廷尉府的人跟着水师去平越道里查,我儿是在水师大营里被杀的,白尚年是在泰湖延坪岛被杀的,跑去平越道查个屁案子!”
他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夫人微微摇头,沐昭桐喘着粗气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
“韩唤枝是来看看我什么样子的,是替陛下来看的。”
夫人语气尽量平静的说道:“你怪陛下偏袒......你已经想要杀了他,还怪他偏袒?刚才老爷的反应很好,韩唤枝应该不会看出来什么。”
“我怎么能让他看出来什么!”
沐昭桐冷冷的说道:“我已经着人去内阁告假了,我现在得演好一个疯子,一个因为丧子之痛而失去了理智的疯子,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废了......我故意让韩唤枝看到那些银票,看到我失态的样子,他会原原本本把看到的告诉皇帝,我需要时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风儿不会白死的。”
夫人走到沐昭桐身边:“我会让杀死风儿的人付出代价。”
“夫人,这些事你不要操劳了,我知道你其实比我难过,风儿是你一手拉扯大你怎么能不伤心,你只是怕我也倒了。”
“老爷......”
夫人眼睛一红,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会让陛下如愿看到一个废人,只有我变成了一个废人他才会放松警惕,只不过是想动一个水师而已,我们失去了儿子,这代价太大了......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让那些人付出加倍的代价!”
沐昭桐连续深呼吸,脸色却一直那么阴沉。
廷尉府的马车顺着大街缓缓向前,虽然有了圣命南下查案,不过韩唤枝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着急,因为他很清楚陛下不着急,这个案子如果他在水师与求立人开战之前查的一清二楚,那么陛下会不开心,如果是在水师与求立人开战之后查的一清二楚,陛下还是会不开心,既然早晚都不开心,那何必去着急。
韩唤枝居然还有心情让随从在半路买了些小吃,马车在那摊贩面前一停就把买小吃的吓得腿发软,包东西的手摆的有些离谱,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
韩唤枝亲自掏了钱让人结账,也不管那小贩要不要扔在摊位上就走了。
打开油纸包,闻了闻这刚出锅的汤包韩唤枝舒服的出了口气,咬开一个小口然后吸了汤汁,脸上都是满足。
马车在雁塔书院外面停下来,守门的看到这辆马车立刻就变了脸色,哪怕他是雁塔书院守门的,也一样对这种黑色马车心怀敬畏。
韩唤枝没下车,让人去通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车里吸溜吸溜吃他的汤包,吃完了之后小心翼翼的把掉在衣服上的一粒面渣捏起来放进嘴里,用牙齿嗑了嗑。
“老院长请大人进去。”
马车外传来手下的声音,韩唤枝缓了口气后下车。
书院里有一片不大的湖,学生们喜欢在湖边散步,可这时候已入凛冬,天也已经黑了,谁会在外边溜达,老院长却裹着厚厚的衣服就在湖边长椅上坐着等韩唤枝,年纪大了总是会更怕冷一些,坐在那的老人不住的跺脚,竟是有几分可爱。
韩唤枝看到老院长坐在这忍不住笑出来:“何必如此小心?”
老院长也笑:“这地方多好,我刚才特意吩咐人把这附近的灯都挑的亮了些,方便让人看到你我,人是有一种习惯思维的,看到你和我在这湖边见面聊天就会觉得我们没有什么私底下的话要说,很光明正大,哪怕现在已经天黑了,人人都看到了我和你聊天,这多好。”
韩唤枝笑着摇头,挨着老院长在长椅上坐下来:“学生来是想问问,这次查案,该查多久?”
“你自己心里怕是早已经有了答案,何必还跑来问我?”
“还是问问先生心里踏实。”
“没时间最好。”
老院长狡猾的笑起来:“打之前你查是扰乱军心,打的时候你查是影响战局,打完了呢,输了你还查是丧上加丧,赢了你还查,是喜上加丧......你说你这差事苦不苦。”
韩唤枝道:“其实学生这次来,还因为另一件事。”
“说。”
“都御史赖成也是先生的弟子,雁塔书院出来的,这个人水泼不进......学生若是这次查案散漫了什么都没查出来,到时候陛下那关好过去,御史台那关不好过,赖成会咬我。”
老院长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人都说你们廷尉府的人是恶犬,居然怕了御史台那边咬你。”
“不一样,都是陛下的犬,差别就在于我们咬陛下让我们咬的人,御史台那些家伙连陛下都咬。”
老院长笑道:“是啊,御史台的人连陛下都咬,咬了陛下还得说欢迎下次再咬啊。”
韩唤枝这样的人都被这句话逗笑了,嘴角上扬。
“我尽力去说吧,你刚才也说了,赖成那个家伙水泼不进,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他管着御史台。”
“谢谢先生。”
韩唤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觉得在外面确实太冷了。
“那学生就先告辞。”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让你去平越道的吧。”
“学生知道,查案。”
“查案啊......”
韩唤枝站起来:“有些人以为南越刚被灭那会有机可乘,收了不少南越败兵还有府库的武器辎重,学生听说沐昭桐之前还想把京畿道道丞白归南安排去那边做第一任道府,这心思也太大了些。”
老院长点头:“你明白就好,陛下让你去查,你就放心大胆的查,普天之下,陛下最大。”
韩唤枝之前也笑了,可是笑的并不轻松,老院长这句话之后他只是微笑起来,可那淡淡笑意让人感觉极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