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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上一阵痛。我睁开眼,看到半秃的枝桠掩着阴沉的天。堆积在枝叶上的雪,被我身体打到,簌簌落下,堆在我身上。幸好着陆在雪地里,缓解了冲力。打开拉链除下头套,伸手扶腰,呲牙咧嘴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前方是片山坡,不远处有条小河,河中未结冰之处流淌着小股水流。另一边是片林子,远处山峦叠嶂,在皑皑白雪下格外清朗。虽然雪已停,但天色依旧阴霾。
我想站起,腰又是一阵痛。身上的大包太沉,人往后跌,倒在雪地里。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真的老了呢,不比十年前的身手。
踏着雪拐过山坡,就看到有几户农家。叩开门打听,才知道自己落到距长安一百五十多里的周至县。打听如何去鄠县,老乡说得不是很清晰,便作罢了。幸好我自己带有地图,可以到时再问。
掏出几块现代带来的碎银子,跟老乡买了匹牛车,还有饼子等干粮。不想多耽搁时间,便在老乡指点下上了官道。一路东行,便能到长安。而鄠县逍遥园,在距离长安四十里地处。所以要先往长安方向走。
驾着慢悠悠的牛车,心里有些着急。因为驾驶技术不过硬,速度始终提不上来。一路在官道上看到不少人,男女老幼都有。满脸风尘,衣衫褴褛,搀扶着一路向东走。
这群人看来是流民,打听一下,都是凉州来的。因为饥荒,无处可活,便在吕隆投降姚兴后,到秦地来寻条生路。按照记载,罗什此时应该已经到长安了。怕记载有误,还是忍不住问他们是否知道法师鸠摩罗什现在何处,却语焉不详。
正在一个个问,突然心猛地缩紧!不远的前方,有个褐红的高瘦背影混在人群中,佝偻着肩,僧衣在寒风拍打下迭迭卷起。急忙将牛车牵到路边,用我最快的速度跑到那个背影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深陷的眼窝中是双布满皱纹的老眼,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一看便知是中亚血统。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年纪已近七十。
“女施主,找贫僧么?”
带着浓重鼻音的蹩脚汉语,非常费力才能听出他说的话。放下手,失望地摇头。真的是想他想疯了。根据记载:他在公元401年农历12月20号被姚兴部将姚硕德接进长安,现在早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怎会孤身一人在流民群中?想转头走人,又停住脚步问:“这位大师,可知长居姑臧的鸠摩罗什法师现在何处么?”
他眼里飘过惊诧,转着眼珠拼命想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嗯……丘莫若吉波……到长安了。贫僧,找他……”
心念一动,他居然叫的是他的梵文名!急忙改用吐火罗语:“大师认识他么?”
老僧脸上先是莫名的诧异,张大嘴瞪着我,继而满脸欣喜,用流利的吐火罗语回答我:“想不到中原竟有人能说龟兹语!”
对着我合十一拜,说到:“这位女施主,我本罽宾国人,名佛陀耶舍。鸠摩罗什曾从我受学,是我的挚友。”
轮到我吃惊了!佛陀耶舍,我当然知道他。罗什少年时从罽宾国回龟兹途中经沙勒国时,佛陀耶舍正受沙勒王太子供养。罗什跟从他学习过佛法。那时的佛陀耶舍已经二十七岁,却对十三岁的罗什赞不绝口。虽是师徒关系,他却将罗什视为知己。罗什要回龟兹时,他还苦苦挽留过罗什。这些,是我第一次见到罗什之前发生的。
“大师是找他。那么,罗什已至长安了?”
“正是。大秦国主聘他为国师,着专人来请,上月已至长安。我费尽艰辛赶到姑臧寻他,却扑了空。只好再往长安。”
他思量着对我看一眼:“不知女施主为何打听他?”
我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我与鸠摩罗什法师有莫大渊源,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我也正是寻他,不知法师愿与我同行么?”
他看了看我的牛车,又看我只有一个人,似乎有点顾虑。我大方地一笑:“众生平等,四相不过是虚妄相。法师年少时便以旷达不羁闻名,现下又何须拘泥于男女之防?”
他惊讶地张大嘴:“女施主如何得知我年少时的事?”
我笑:“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以前罗什曾经跟我提过他这位师傅年少时的趣事。佛陀耶舍是婆罗门,出身高贵。十三岁出家,到十九岁时,已阅读了大量经典。但他少年气盛,傲气地认为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教他,因而被罽宾僧众所嫌恶。到了二十岁,是该受具足戒的年龄了,居然没人肯为他授戒。一直到二十七岁时才找到授戒师为他受具足戒。
他果真疑惑:“你丈夫?”
我点头,抬眼东望:“我丈夫就是您的挚友——鸠摩罗什。”
“这……”真把他吓着了,后退一步,惊惧地盯着我,“他的妻不是在十六年前亡故了么?”
看他的模样,有些好笑。之所以告诉他实情,是因为对他的好感。他是最早向罗什宣讲大乘教义之人。罗什十三岁回龟兹后,一直与他保持通信。两人惺惺相惜,亦师亦友。当罗什破色戒的消息传开后,他是西域僧侣集团与罗什地位相当之人中唯一公开对罗什表示同情的。他来长安帮罗什一起译经,我和罗什的关系,他迟早也会知道。所以不如现在就开诚布公。
“罗什应该从未说过我过世吧?只是大家讹传罢了。”向他微微一笑,“我回了娘家。关山阻隔十六年,直到现在才来寻他。”
他仔细看了看我,又摇头:“女施主莫要妄言。你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三四,怎可能十六年前是他的妻?”
我哑然失笑。古代,尤其战乱中,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女人缺乏营养,又没有护肤品化妆品,过早劳作生育,很容易苍老。“法师,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是皮相看上去年轻而已。”
我多添了两岁,这样,十八岁嫁给他,总可以说得通。“十七年前苻坚遣吕光攻打龟兹。法师劝沙勒王援助,沙勒王亲自率兵,并将国事委托与你。但沙勒救兵还未赶到,龟兹已降。沙勒王回国后告诉法师,罗什被逼破戒娶妻,并被吕光掠走。法师曾以为此生无法再见罗什,悲叹不已。”
我迎上他越来越惊诧的目光,微微一鞠:“这些,是法师当年给罗什的信中所提。信先到龟兹,被罗什之弟,国师弗沙提婆保管。后交予罗什弟子盘耶他罗从龟兹带到了姑臧。”
当年,罗什的二十四个龟兹弟子长途跋涉来到姑臧追随罗什,这封信,终于交到罗什手中。
他已完全相信了。叹息着摇头,布满皱纹的老眼里泪水纵横:“当年我在沙勒国继续留住十多年后,受龟兹王邀请,又到龟兹弘法。三年前终于在龟兹收到了罗什的信。这是自他去中原后,第一次收到他的来信。十几年未通音讯,他一人在姑臧传法艰难,我便想来帮他。本来接信后当即要动身,但龟兹王苦留不放。我后来逃脱出来,可惜历经半年到达姑臧时,罗什已。”
我也抹一抹眼泪:“大师,上车再谈吧。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我希望明天就能见到罗什。”
佛陀耶舍与我同坐牛车,两人轮流驾车。一路上又谈了不少事。我告诉他罗什如何在姑臧受吕氏诸人打压,我们是如何渡过饥荒。夕阳西下时,我们已经赶了三十多里地。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歇息,我将干粮拿出,他却礼貌地告诉我,他每天只日中一食。
我到河边用水囊接水,夕阳余辉斜印在河水上,泛出粼粼波光。站起身,眯眼遮住入目的霞光。前方应该有个村子,今晚可以去那里投宿。
走回牛车,看到佛陀耶舍正捶着腰伸展筋骨。将水囊递给他,他谢着接过,拿出滤网先过滤一遍。喝一口冷冽的水,定定地打量我,突然说道:“他在信中说起过你。”
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他叹息着微微摇头:“他说,破戒娶妻,他终身不悔……”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佛陀耶舍看着我,渐渐黯淡的光线染在他的髯虬上,泛出金色光芒。他再喝一口水,转头面对夕阳,幽幽出声:“罗什如好绵,何可使入棘林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什太过完美,却犹如细绵。生不逢时,处在荆棘之中,难免有恶人想要破坏这纯白的绵。在他看来,是罗什缺乏沉毅坚定的个性,所以才会犯下被修行者所鄙视的不耻行为。他是罗什挚友,虽同情罗什的遭遇,在这点上,也依旧与其它僧侣持一样态度。佛教史家对罗什个性的看法,由他这句感喟盖棺定论。
想出言辩驳,话到嘴边,却仍然吞回。淡淡地笑一下,我与罗什,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我这次来,只有半年。陪伴他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想其它?
“法师,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前面的村庄——”
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我的话。看向官道,一队人正急驰而来。佛陀耶舍看了一会,突然脸色变了,对我说:“快!找点泥巴把脸涂黑!”
一时没明白过来,佛陀耶舍已经弯腰在地上抓土了:“那是秦国的骁骑将军,连日里一直在凉州流民中抢掠年轻貌美的女子。”
佛陀耶舍的土还没来得及递到我手上,那群车马已经驰到面前。领头的是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不敢多看,赶紧转身。
已经来不及了。马发出一声嘶叫,停在我面前。我伸手进袖子,暗暗准备好麻醉枪。有人下马,脚步声朝我而来。既然已经引起这群人的注意,再背对他们已无意义。所以我索性转身,直视着冲我走来的那个年轻人。夕阳余辉拉出这个人高大的身影。欣长矫健的身躯,腿和手比普通人长,一看便知此人骁勇骠悍,善骑射。
等他走近了,心下一凛。这年轻人,帅则帅矣,却周身一股凶霸之气!常年在阳光下晒出的古铜色肌肤,映衬着俊秀的五官。鼻梁高挺,额头光洁,一双浓眉下目光如炬,透出阴狠,如同一头紧盯着猎物的豹子。一缕长发垂在右耳侧,其余发丝均髻在头顶,这一缕故意垂下的发,显得性感至极。
这样的男人,惹上了绝对没什么好事。有些惊慌,该怎么对付他?他已至我身边,晚霞落在他抬起的下颚上,光彩夺目。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只见一只长臂迅速伸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被拉到他胸前。
“这么多天了,总算看到个过得了眼的。”他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我,薄唇抿出一丝凉意。眼角下垂,满脸戾气。
“施主,她……已婚……不是……”佛陀耶舍结结巴巴憋出别扭的汉语。那个年轻人只是朝佛陀耶舍瞥了一眼,又转头看我。
“已婚了么?”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听着教人脊骨发寒。
我点头。
他挑起漂亮的长眉:“看你年纪有二十出头,也该是已婚了。”想一想又露出凉薄的笑,“无所谓,会唱歌跳舞就行。送你进宫里,总比跟着窝囊的男人好。”
心中突然一动。进宫?他是谁?十六国除了李暠的西凉,全是五胡所立,没有汉人的贞操观念。所以,连已婚女子也照抢不误。但他抢掠凉州流民中的女子送入宫,目的是什么?
没等我细思考,已经被他拖着走。佛陀耶舍急忙上前想拉住我,我对他暗暗摇头。转身对着年轻人微笑:“既有富贵可寻,容妾身取了行囊,跟小将军去便是了。”
他愣住,依言放开我:“你倒是第一个不哭哭啼啼的女子。好,本将军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进了宫,只要你乖巧,即便不是初次j□j,富贵也唾手可得。”
我皱眉。说话如此粗鄙,真是委屈了这身好皮囊。去牛车上拿了背包,用吐火罗语对着佛陀耶舍说:“法师,不用为我担心。你去鄠县逍遥园草堂寺,罗什便在那里。若法师到得比我早,请告诉罗什,艾晴回来了。”
我之所以跟着他走,一是因为他带着人马,我即便用麻醉枪射倒他,也逃不过被抓捕。其次,是他那句送我入宫的话引起了我的思考。罗什此刻被姚兴尊为国师,在皇家园林逍遥园中。我若是一介平民,根本无法见到他。如果可以入宫,那么,说不定就有契机了。
我背着包坐进一辆马车。里面还有五个女孩。布衣荆钗,眼睛红肿,都是流民中抢来的。有些纳闷,姚兴算是十六国中还算开明的君主,这个年轻男人敢公然强抢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
向那些女孩打探,她们刚被虏不久,只顾啼哭。其中最年长的女子,看起来已有二十五六岁。身高近一米七十,五官不如汉人女子精细,应该是匈奴人。她虽不漂亮,但颇冷静,对我刻意多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些深意,然后告诉我曾听手下唤他刘将军。我总觉得她依稀有些面熟,问她的名字,叫严静。这个名字极其普通,没什么特别印象。再多问几句,她便什么都不说了。
我暗自思忖:姓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被封为骁骑将军,长得虽伟岸帅气却阴冷无常。突然想到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枭雄,大夏国的创立者——匈奴人赫连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