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 19 玄奘讲经的照怙厘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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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顿了下来,每天睡足了就去雀离大寺干活,勘测,画平面立面图。他已经跟寺里看门的,看殿的,看藏书楼的,都打了招呼。于是在西域第一寺-雀离大寺里,香客经常能看到一个虽穿着龟兹服饰但一看就是个汉人的女生,拿着个本子,用奇怪的笔在上面画画。时常还掏出把卷尺,奇奇怪怪地量这量那。而寺主,名震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发令让寺里所有和尚配合,不得阻挠该女子的工作。我在测量,绘画时,经常能看到罗什。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寺里如何工作。他不是在跟弟子们交谈讲经,就是接见慕名而来的其它西域各国,甚至中原地区的学法僧人。他还经常到群众中间,宣扬他的大乘教义。他的早课太早,我起不来,没看到过。可是下午四点到五点时的晚课,我却看到了。当钟声敲响,所有有品级的僧人都到大殿集中。罗什会换上袈裟,带领众人先向佛陀行礼上香,然后在首座坐下,开始领着大家念经文。几百号僧人,齐声用梵文咏诵,抑扬顿挫的声音绕在大殿上久久不绝,间杂着清脆的铜钵声。“当!”一声,梵音入耳,灵魂便在这样齐整的诵读中淋洗了一遍。
我的NORTHFACE背包还回来了。包里的物品一件未少,那块艾德莱斯绸也在里面。想起罗什送我这件生日礼物的情形,那红到脖子的清纯模样,我开心地傻笑,赶紧拿出那块丝巾挂脖上。里面只有很少的东西没有了。就是我没有用过的素描本,还少了几只铅笔和橡皮。而其它我画的图,都还在。我也没太在意,估计被弗沙提婆当玩具玩掉了。过了十年还能找回这么多东西而且保存完好,我真的没有再多要求了。
晚上,他仍来我房里,为我擦药酒。看到我挂着那块丝巾,先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浮出似明非明的笑。然后,应他的要求,我再次成为他的汉师。讲解的第一本书,是他指定的教材——《史记》。我开始了“百家讲坛”连载,讲起上古神话,讲起三黄五帝。我本来就是个挺爱为人师表的人,因为专业是历史,我有时会在黄金周到博物馆打工当讲解员。当我的听众听得滋滋有味时,我会很有成就感。
眼前虽然只有一个听众,但这位听众就算水平很高,也一样聚精会神不时颌首称是。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当老师的那个阶段了,只是,眼前人虽不变,时间却变化了十年。如今,我不能再敲他的光脑袋,不能再板起脸说教。而我这个老师,常常望着学生如希腊雕塑般的侧脸,讲着讲着就目光发直,声音渐弱。然后突然醒悟,又红着脸喝水,咳嗽,找扇子,上厕所,等等等等。
在寺里还看了他主持的一场观音祈愿法会。观音菩萨是从梵语的意译而来,本来应该译为观自在。传到中原后由于念错,变成了观世音。唐朝时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便略去"世"字,简称观音。我本来并不知道这就是日后中原地区盛行的观音法会,因为观音的梵文名实在太难记。可是看到了供奉的观音像就明白了。这时的观音,不是我们熟悉的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而是个威武的男子,长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与莫高窟壁画和南北朝时期的佛教雕像一样。在唐以前观音像都属于男相,因为观音周游法界,常以种种善巧和方便度化众生,并能够“送子”,其女性形象可能由此而来。
法会连做了七天,是为普通大众祈愿,任何人皆可参加。人们将自己已逝亲人的名字报给专门的执法僧,写在一块块木板上,供奉到香案前。罗什带着众人献花上香,合十跪拜三次,举手投足间姿态无不优雅出尘。他坐上高台,手执铜铃,摇一摇,脆响透耳,整个大殿瞬时皆寂。
眼波流转,睿智的双眸扫过所有人,脸上浮现悲悯之色,整个人在香雾缭绕中如同化外仙人。他开口,声音仿佛有穿透力,回旋在大殿上久久不绝:“自利是智,利他是悲,菩萨依智能之体,起慈悲之用,遍观法界众生,随其机缘,拔苦与乐,自由自在,无所障碍。”
众僧一起跪拜,齐刷刷口念佛号。我身边的一众百姓也跪了下去,我赶紧学样。接着他念一句经文,座下僧人就跟着念诵,虔诚的唱经声响彻云霄。
这一天雀离大寺向所有善男信女免费送食物,由罗什亲自赠送并祈福。队伍都排到了寺门外,我在队伍里一点点向前挪,翘首企盼。他念着佛号合十敬礼,将已经包扎好的一份份食物递送给人,手执精巧的长柄熏香杖在祈福之人头上轻轻一点。每个领过食物接到祈福之人,都面露喜色。排了两小时,终于轮到我,还真有点饿了。他看到是我,微微一愣,眼底流出一丝笑,对身边的弟子耳语几句。他将食物递到我手上,我笑着合十回礼,头低下祈福。头上轻轻触到一个器物,周身都被檀香笼住,抬眼看他,自信从容的气质真真非凡夫俗子能比,不由得心又多跳了几下。正要走,突然看到刚刚他耳语的弟子递给他一串葡萄,他笑着接过,放进我手中。葡萄在龟兹是最常见的水果,也不值钱。偷偷看旁人,好像没对我这额外的馈赠表示什么不满,赶紧低头领了东西匆匆走开。
那串额外的葡萄我没舍得吃,在素描本里扯一张纸包好,放进包里。那天晚上他有些倦色,却精神奕奕,开阔的眉间自信从容。想到他可能一整天都没吃饭,光是派送那些食物就用了足足四个小时,有些心疼,赶紧从包里拿出他送的葡萄惴惴地想如何劝他吃点东西。
他一直看着我的举动,看到了我剥开纸露出葡萄递到他面前,有些发怔。没等我开口,他接过,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对着我笑:“很甜。”
我愣一下,也摘一颗吃,真的是很甜,比我吃过的任何葡萄都甜……
我们就这样对坐着吃葡萄,突然想到那句有名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差点喷笑,便教给他。他的汉语还是带有龟兹口音,绕不准,笑得我倒地。在这样的笑声中,突然好留恋此刻的温馨,但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法会里他每日都很累,却还是坚持来我这里。我暂时停了讲课,看见他来了就想方设法让他能好好休息。有时真的好想给他按摩,不过也只敢在心中YY一下。最后一日晚上,寺里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发到一盏小小的油灯。罗什在佛陀前叩首,点燃手中的油灯,座前最德高望众的大僧走向罗什,在他手里点燃自己的,然后一个个僧人按品阶从前一人手中点燃,不一会儿,整个大殿遍布跳动的星星火光。我也点燃油灯,捧着这盏小小的灯火,整个心灵都被照亮了。这样神圣的氛围中,罗什如同神灵,宝光流转,神慧超凡,领着几千人祈祷,将供桌上写着往生名字的片片小木牌投入火中。喃喃的梵经盘旋回绕,绵绵不绝地灌入耳中,此情此景,竟让我感动欲泪。
那场法会结束后许久,我依然能不时回忆起那庄重的氛围。再次领略了宗教的精神力量。难怪从人诞生起就有了宗教,而且,我相信会一直延续到人类灭亡。每个人都会有精神诉求,尤其在经历苦难时。佛教会在南北朝时期在中原流传更广扎根更深,也是因为那是一段最惨痛的历史时期。当我跟罗什说起这些感想时,他也微笑着表示赞同。对于具体的佛经,我绝大多数都背不出,只是从历史和哲学角度跟他谈论宗教。有时他对我所讲的也不能理解,却在思索片刻后又能以他自己的语言诠释。一夜的时光,往往就这样飞快地溜过,待到醒悟他该走时,不由恨起了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解释为何如此贴切。
我继续在寺里勘测画画。有时当我盘坐在大殿外测量时,他会走进来跟弟子站在院中交谈。当我坐在殿中临摹壁画时,他会带一群和尚进来讲法,并示意我继续画,不用管他们。当我在佛塔旁掂起脚测高度时,一个高瘦的身影会拿过我的卷尺,在我头顶遮起一片天。当我口渴时,一个小沙弥会及时端杯水送到我面前,然后一袭熟悉的褐红僧衣在门外一晃而过……
我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现在已经到了看见他就莫明地心跳加速,看不见他就若有所失丢三拉四。枕着他曾枕过的床,盖着他曾盖过的被,我都能小鹿乱撞地窃喜好一会。在雀离大寺,我手上还在画着,目光却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直到他对视上我的目光给我浅浅一笑。我当然知道我的这些反应意味着什么。我再多看他的脸,多听他的声音,我会沉沦,我会不想离开。但是,艾晴啊艾晴,你可以对任何人动情,独独不能对他。他不是你的那杯茶,他跟你,隔着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是个和尚,而你,迟早要回21世纪。
所以,磨磨蹭蹭画了两个月后,雀离大寺的考察工作已经无法不结束。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在晚上课业结束后,跟他讲我的打算。
那天跟他讲解的是《史记》卷第六十一——《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在首阳山。在太史公笔下,对这种积仁洁行,极度忠贞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通篇《伯夷列传》,讲到伯夷叔齐的,只是很小的篇幅,而大段的话,都是太史公自己的感慨。
“可是,伯夷叔齐这种愚忠,真值得效仿么?当时,天下已归周,他们不食周粟,可是采的野果也是周的野果,住的首阳山也在周的疆域,最后就算饿死,也是周朝的人给他们安葬。”我叹口气:“每个人都会遇到艰难困厄,每个人在困难来临的时候都要作出选择。是忍辱偷生还是像伯夷叔齐宁愿饿死。是我,我会选择活下去。因为活着,才能完成心中的志愿。而后世的评价,反正我已作古,管它怎样?”
我怔怔地盯着他,想到十一年年后他的命运转折点。他的内心,应该是深受煎熬痛苦不堪的吧?“所以,罗什,以后如果你遇上困厄,一定要想想你所立的宏伟志向,坚强地活下去。”十一年后,我不可能再出现,我也只能这样给他一点点的提示了。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他凝视着我的眼,用太史公的话回答我。
我们对望着,四周沉寂了下来,一股不知名的空气在我们中间流淌。他的脸渐渐浮出红晕,突然微微偏头,将眼光挪开。脸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尴尬,些微的懊恼,些微的……后悔。
罗什,你其实根本不用我教。你背出来的那段,在《太史公自述》中,是《史记》的最后一个章节。我相信就算要你背出全部《史记》,你也能做到。那你为何,又要叫我教呢?我的心跳快地要奔出胸膛,我,我能推测你是为了想每日来见我,才装出不曾读过《史记》的模样么?可是……可是……
闭一闭眼,强迫自己按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用我以为平静的音调缓缓说:“明日我就不到雀离大寺去了,我已经画完。你知道在哪可找到去长安的商队?如果不知,我自己去找也可以。”
他沉默片刻,问道:“如今中原大乱枭雄并起,汉人与胡人互相仇杀。你一孤身女子,为何执意要去那危险之地?龟兹虽小,总归安定,何不……”
“罗什……”我轻轻打断他,“你心中有大愿想,要渡化芸芸众生。为达此愿,你可愿意去那危险重重的汉地?”
“自然愿意。”
“我也一样。”我盯着太史公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记》,“我也有理想的。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么,我的志向是写出一部史书,能够亲历历史,还原历史真实性。”
五胡乱华自然是汉人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后赵石虎父子以杀汉人为乐,后赵短短二十来年,杀了几十万汉人。冉闵废赵恢复汉姓,又颁《杀胡令》,只要看上去像胡人的一律杀死,一年之内,又杀了二十多万胡人。中国的北方,在这二十多年里,尸骨遍野,惨绝人寰。如果是这样的时期,就算给我核武器,我也没胆去。幸好这是罗什刚出生时的事了,现在的中原,前秦已经除了凉州和辽东,基本统一了北方,恢复了生产。而苻坚是我最欣赏的十六国时期的悲剧英雄,他的个人魅力让我极其欣赏。趁着现在去他的前秦看看是我一直向往的,否则十年后淝水之战就是他的滑铁卢,北方又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兵连祸结。
我看向他,希望自己的眼神是坚定的。他对视着我,又将头偏开,定定地盯着油灯微微跳动的焰心,语气无波:“我替你安排。”
我继续讲课,他继续听课。就当,我不知道他的心思。装傻,继续装傻……
结束时他仍如往常一样淡定地离开,我正嘘了一口气,门又被推开了。
“还记得克孜尔千佛洞么?”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从你说在那里开凿石窟寺,十年间已经开有十来个石窟了。”
“七日后我要去那里礼佛。”他盯着我,目光炯炯:“你想去么?”
我,我,我想去。他真的太了解什么东西能吸引我了。我去的话,就能鉴定石窟的确实开凿年份及开凿顺序,还能临摹下那些在后世遭到破坏的精美壁画。这些,都极有历史价值。我真的挡不住这样的诱惑。推迟几日出发,应该没问题吧?我的时间,还是够的吧?
见我点头,他笑了,“七日后,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