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参加的第一次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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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中午时分,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洲。看久了单调的漫漫黄沙,突然见到大片绿色,让我兴奋地大喊大叫。丘莫若吉波看我这么激动,摇头叹气,却也憋不住笑,告诉我这里就是文叙尔。

    嗯,文叙尔,他第一次见我时提过。反复念这个好像有印象的地名,肯定有个相对应的汉名,可是实在记不起来了。正绞尽脑汁时已经到了城门下,突然被西域风格的音乐包围,欢快的曲调煞是悦耳,一支盛大的迎宾队伍在朝我们欢呼而来。

    沿路到城门,搭起了好几座帐篷。里面没有人,反而是些佛像。从雕刻工艺上来说,应该是上品。原来坐在草地和地毯上的人都一一起立,端着一盘一盘的鲜花恭恭敬敬地送到母子面前。母子俩双手合十回礼,接过鲜花送到佛像前将花散到佛像身上。

    我看着这个奇怪的仪式,注意到仪仗队为首的那个男人:四十来岁,身材健壮魁梧,前额短发中分,但额后却是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绣金线锦帕包住,带镂金双凰纹饰头冠。身着红色菱纹缀金珠袍,上缝圆形金泡饰,下蹬......等一下,我又犯职业病,尽把眼前的活人当文物研究了。

    虽然听不懂,也能判断出这是王室成员出来迎接,那个浑身上下都是珍贵文物的就是国王本人。虽然美女吉波也受到毕恭毕敬的对待,可是这么高规格的迎接仪式针对的主角很明显是丘莫若吉波。

    我知道丘莫若吉波绝不是个普通僧人,不过再怎么聪慧他也只有十三岁,还不是能出大成就的年龄。他肯定在僧人之外还有别的身份,譬如说高贵的血统什么的。我心意一动,他该不是王室成员吧?难道他是个王子?呵呵,佛祖释迦牟尼得道前也是个王子呢。

    我们没住寺庙,而是住在王宫一个华丽的宫殿里。不过说华丽也绝不能跟中原王朝相比。西域因为干旱,房屋以简单的木骨泥墙为主,屋顶是平顶。用土墙砌的房子已经属于高档建筑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庙,宫殿才能享受土墙待遇。

    我们现在就住在这样一所五开间的豪华大宅里,那个不知啥国的国王又配了十个人服侍。这次我有了个单人间,吉波看服侍的人太多,还给我派了个侍女来。我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我要洗澡。

    小说里常出现的温泉啊,花瓣啊,超大浴桶啊,在这里通通都没有。其实条件简陋,胰子擦在身上的味道也没肥皂好。不过我先天乐观,能在黄沙浸淫十来天后洗个澡,已经心满意足了。

    晚上教学时间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的身份。结果丘莫若吉波挂着雷打不动的淡定表情说:“眼、耳、舌、身、意都不是真实存在,何况名与位?”

    他居然跟我掉佛教的唯心论,答了也等于没答。我狠狠地瞪他:“是是是,四大皆空,一切皆空!庄生梦蝶,不知庄生是蝶,还是蝶是庄生。”

    没想到我冲口而出的庄生梦蝶竟引起他极大兴趣,坚持要我讲这个典故。我只好告诉他:“中原春秋时有个哲人叫庄周。他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完全是一只欣然生动的蝴蝶,十分快活适意,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一会儿醒来,才惊讶自己原来是庄周。人生如梦,所以他弄不清楚到底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他静静沉思一会,然后说:“天竺有一说:世间万物皆是Brahma的梦。一旦Brahma梦醒,便世界消失,一切皆空。”

    我叹息,这样的说法,真的太悲观了。不想继续这种唯心的话题,问道:“Brahma是梵天么?”

    Brahma这个发音很熟悉。我想起印度教中与湿婆( Shiva)、毗湿奴(Vishnu)并称为印度教三大神的创造神。我去过印度,对印度教做过一些研究,所以还是有所了解。

    “梵天?”他用铅笔在我的素描本上写下梵天两字,歪头想一下:“你说过‘梵’的意思是清净离欲。Brahma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梵天’的叫法真是绝妙。艾晴,我听说中原佛法并不兴盛,你却有如此慧根。中原佛法弘扬指日可待了。”

    我我我,我又开始结巴了,我一不留神剽窃了别人的翻译成果。鸠摩罗什,玄奘,义净,还有我不知道的佛教翻译家们,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晚上睡觉时我突然想到,我这样划破时空界限来到他面前,我是真实存在的么?我难道不是空的么?我是否也在梦中而不觉呢?

    第一次,我为我的穿越感到悲哀。

    我们在这个文叙尔住了下来。我问丘莫若吉波啥时出发去龟兹,毕竟跟这个小国家比,龟兹对我的吸引力大得多了。可是他说他被邀请在王家大寺升坛讲座,要弘扬大法七七四十九日,他还给我弄了个嘉宾席。

    所以现在我就跟吉波坐在一起,好奇地四下打量。

    我们所在的是王家大寺中最宏伟的大殿,正中是佛祖释迦牟尼座像,泥塑金身,连基座高约两米,放在佛龛内。四周有窄窄的通道可供礼佛的信徒绕圈。整个大殿木柱泥墙,只有门口可以透光,所以大白天也要四处点油灯。典型的小乘佛教寺庙,跟日后在中原地区流行的大乘佛教寺庙有很大不同。

    一大早丘莫若吉波就领着众僧打坐念经,上百号僧人把这不算太大的大殿挤得满满墩墩。前面贵宾席上左侧是昨天迎接的国王和十几个大臣,右边,就是我和吉波坐的这边是一群女人,看衣着服饰应该是王后和贵妇。

    丘莫若吉波坐在佛像前的高台上,穿着绣金线的袈裟,神情肃然,法相庄严。念经时连国王王后那群人也念,只有我很尴尬地拼命低头好让别人不要注意到我。心里把我所知道的佛经什么嗡嘛呢叭咪哞南无阿弥陀佛上上下下念了个五百遍时终于全体念经结束。然后丘莫若吉波开始讲法了。

    记得在埃及时参观穆罕穆德阿里清真寺,正碰上阿訇讲解《可兰经》,下面围了里里外外数百号人。我裹着头巾长衣长裤(女子进清真寺的规矩)席地坐在人群中跟着他们一起礼拜。我不是伊斯兰教徒,只是好奇他们怎么做礼拜。阿訇对着话筒讲,时不时做出强有力的手势。可我根本听不懂阿拉伯语,没一会就觉得无趣了。但是看着周围人虔诚的表情,黑压压人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要是起身离去可能会伤到他们的宗教感情。所以我一直坐了一个多小时等阿訇讲完了才搓搓发麻的腿起来。然后告诉自己,再也不要听啥礼拜了。

    眼下就是这种情况。只不过丘莫若吉波比阿訇看起来养眼多了,声音也更温和好听。可是,我最大的问题是听不懂啊!听这种高深的佛法,跟当年听阿拉伯语没两样。周围上百号僧人,国王王后听得如痴如醉,我怎么能安然退席?

    我也不敢画素描,怕动作太怪招人注意。所以,等我的专业研究专业命名重复进行了五遍时,感觉瞌睡虫在频频向我袭击,唉,早上四点钟就起来的结果。早课都是五点进行,我真佩服和尚们的毅力。实在困了,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睡着,只好偷偷在垫子上扭,做做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运动。

    感觉到一道目光锁住我,是他。我搭拉着嘴,朝他吐吐舌头,揉揉发麻的屁股。他嘴角向上扯了扯,有点憋笑。再讲了几句,就停了下来。看着所有人起立朝丘莫若吉波双手合十敬礼,我也赶紧起身依样画葫芦。

    国王总结陈词,然后一击掌,一排宫人涌入,手上捧着小几案和吃的东西,排排放到贵宾席上每个人前。贵宾席后的普通席没有单独的几案,而是直接一人一份发到手上。我看着几案上的东西,傻眼了。

    水果当然是新疆特色,有葡萄和甜瓜。馕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这是啥?泛着油光冒着香气,这不是烤肉么?从外形上看,烤羊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新疆的烤羊肉当然有名,我也因为近十天没吃过荤直咽口水,可是,这里除了我,国王王后等一干世俗人以外,所有的僧人也分到肉食,整个大殿顿时飘满肉香。在国王的带领下,大家开动,嚼肉声不绝于耳。

    我盯着仍坐上位的丘莫若吉波,看见他也在啃肉,动作虽然优雅,但对我的视觉冲击太大了。突然想到,这个寺庙格局既然是小乘佛教的模式,那么他们应该是信奉小乘佛教的,而我记得小乘僧人就可以吃肉。不过记不清了,等晚上再跟他确认一下。咬了口肉,味道不是太好,只洒了盐,没有辣椒没有孜然,不如我们学校门前的小摊好吃。

    吃好喝好后我尿遁,想想还要这样过四十八天我就郁闷。回来时看到丘莫若吉波正站在门边,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金辉熠熠。他眯眼对我微笑:“艾晴,知道你听不懂,这样坐着太难受。我已跟王请示过,你可以不用参加。”

    太好了!我一蹦三尺高,差点扑上去给个抱抱,想想他的和尚身份,就算了。道了谢,抬腿就跑,听到他在后面喊:“你回屋练习昨日的龟兹文,晚上考不出,便要打手心。”

    晚上他按时到我的房里,我下午回去补了个觉,又凭回忆将我看到的佛寺殿堂和讲经的场景画好,这会儿正神采奕奕等他来。

    我的吐火罗文考试顺利及格,轮我教时,赶紧问他已经闷了一下午的问题:“为何你们吃肉?”

    他很讶异:“我们信奉Hinayana,当然可以吃肉。不过,只能吃三净肉。”

    三净肉?应该就是小乘佛教僧人允许吃的肉。问道:“那怎样才可叫三净肉呢?”

    “第一:眼不见杀,即未亲眼看见牲畜临死的凄惨景象;第二:耳不闻杀,即未听见它惨叫的声音;第三:不为己所杀,即不是为了自己想吃才杀的。譬如,如果到市集正好看到摊贩在杀鸡杀鱼,或者贩卖之人告之这是现宰鲜肉,便不符合了;又如,到人家中作客,他们特地杀鸡宰鸭来款待,此即让众生为自己而杀,这便不是三净肉。总之,不见不闻不为我所杀,要同时符合三个条件才可称为三净肉。”

    佛教传到中原后戒律更严格,大乘佛教严禁杀生,连肉也戒了。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僧人都是不可吃肉。突然记起来,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就曾讲到过吃肉这个问题。他西行到西域时,就很不习惯西域僧人吃肉。

    “可是为什么我们在路上都没肉吃呢?”我一直没意识到他们可以吃肉,就是因为跟着他们在路上这么多天,都没吃过肉。

    “因为遇到你之前肉干已经吃完了。”

    我点点头,现在终于搞明白了。想起如果让中原僧人看见他们可以吃肉,不知是羡慕还是厌恶?“嗯,那啥,你刚刚说你们是Hinayana,这个Hinayana好像听着很耳熟。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了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大串,我现在已经能听懂一点吐火罗语,所以知道他讲的并不是吐火罗语,那就肯定是梵文了,这可是中世纪中亚一带的普通话啊。对了,他今天讲经也都是用梵文讲的,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如果是吐火罗语,我好歹能听懂几个字。

    我听到他有发另一个音:Mahayana。我去印度时带着一本英文版的Lonely Planet(全世界最权威流行最广的自助旅游指南系列),这两个词在景点介绍里就经常出现。跟佛教有关,他又说他信奉Hinayana,吃三净肉,啊啊啊,我突然想到了:

    “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对不对?Mahayana是大乘,Hinayana是小乘。”

    见他不解,我在素描本上写下“大乘”,“小乘”:“‘乘’指运载工具,这里比喻佛法济渡众生,象舟车能载人由此达彼一样。Hinayana强调渡己,追求个人解脱,所以汉译名为小乘。Mahayana强调渡他人,普渡众生,所以汉译名为大乘。”

    我得意呀,连梵文我都能蒙了。撞上他亮闪闪的大眼睛,看到他会心的笑蕴在眼底。我一下子打了个冷战。

    “艾晴,我就说过,你有慧根。”

    我我我,又剽窃别人的翻译成就了。好像是鸠摩罗什翻的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